南方医科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  杨雪岭

时间能治愈创伤吗？很多人的回答可能是“可以”，并且还能说出某某熟人因为亲人去世如何悲伤，因为失恋如何痛苦，但随着时间流逝恢复如常的故事。而我的回答是：基本上不能。那些说能的，是混淆了创伤和悲伤。

我有一位女性来访者，和她老公一起来咨询。他们正在闹离婚，按他老公的说法，她很神经质，时不时会情绪失控，经常因一些小事歇斯底里；还有强迫症，整天疑神疑鬼；控制欲极强，老公一举一动都要向她汇报，没有任何自由空间。这位女来访者也不否认自己存在问题，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进一步问询，我了解到她的成长情况：童年阶段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她和堂弟都由爷爷奶奶抚养。爷爷奶奶重男轻女观念很严重，她从小就体验了各种不公平对待，被灌输凡事“要让着弟弟”，做错了事她会受到训斥，而弟弟到处惹祸也不会被惩罚。即便是学习成绩好，爷爷也没肯定过她，有意无意流露出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就算考上大学，也没办法光宗耀祖。可以说，她的整个青少年阶段都处于被父母忽视、被祖辈精神虐待的状态。到后来成家立业，婚后和老公多次产生矛盾，她反思过也努力过，但性格好像很难改变。

从心理咨询师的角度看，这位来访者极端的个性，与她童年遭受的创伤紧密相关。童年创伤有一个专业名称叫“童年逆境经历”，包括身体虐待、情感虐待、性虐待，情绪或身体上的忽视，家庭成员滥用暴力、药物或有精神疾病，父母分居或离婚等。这些伤害不是情绪悲伤那么简单，后者稍作调整或用时间可以治愈，而严重的童年创伤会在我们的身心刻下印记，改变着人格，影响人的一生。

这种深远影响有物质基础。我们的大脑中有一个部位叫“杏仁核”，它负责监测接收到的信息是否事关生死存亡。比如你下班回家，发现房门大开，这时你会感到紧张，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这就是杏仁核在工作，它如同一个警报器。但随后你会进一步判断，这是小偷破门而入，还是小孩今天放学早了先回家？我是否要去拿根棍棒以利于搏斗？这些理性思考和判断就不由杏仁核管，而是由“前额叶”去完成。我们可以简单理解杏仁核属于“情绪脑”，而前额叶属于“理性脑”。面对外界威胁时，“情绪脑”会接管身体的控制权，促使我们准备战斗或逃跑；如果脱离了危险，就会逐渐恢复理智，“理性脑”起主导作用。

但当一个人长期处于应激事件又无法反抗时，比如被困住、被暴力侵害、被施压等，“情绪脑”会持续活跃，同时“理性脑”被抑制。有过童年创伤的人就属于这种情形。他们面对困境无能为力，且日复一日，大脑就会发生改变。有研究者对有创伤经历的人进行脑部扫描，发现他们的杏仁核和前额叶都已经受损：杏仁核过度敏感，已经分不清是“过去的”危险信息还是“当下的”，于是会不断释放应激激素，激活神经系统，导致平时就容易焦虑、应激程度很高，一点小事就反应很大。前额叶也会发生改变，这个区域无法被充分激活，会失去时间感。正常状态下，大脑对暂时的危机会有判断，知道这件事会很快结束，于是会调整身体状态去承受，但受损的大脑会对过去的痛苦产生一种无穷无尽、持续到永远的感觉，无法理性面对外部危险。

虽然经受创伤的人都很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但大脑和身体留着小时候所有的可怕记忆，遇到一些类似的事就会被唤醒，所有创伤经历会不断以闪回片段的方式侵入现在的生活。比如这位女来访者，每次与老公发生口角时，她童年被爷爷奶奶责骂的记忆就会被唤醒。受伤的人就经常困在他们的经历当中，那些创伤记忆没有消失，只是被埋藏，并一点一点从受伤者的个性、言行中反映出来。

治愈严重的创伤是十分困难的，需要受伤者的智慧、勇气和耐心。在心理疗法层面，治疗的根本，是通过一些技术重塑“理性脑”的功能，将创伤的痕迹与良好的体验建立新连接，替换掉那些无力、愤怒、崩溃的创伤体验。目前有效的方法包括药物、谈话治疗、瑜伽治疗、眼动脱敏与再加工治疗、戏剧治疗和神经反馈治疗等，治疗方式因人而异，并没有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方法。

时间可以平复情绪，但无法自动修复经受的深度精神伤害。所以，一个温暖良好的成长环境，反思个性、经历的能力，主动自我调整和求助的技能，对减少创伤带来的影响来说都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