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万名医生辞职、超六成医学生休学、手术量减少40%~50%，政府称“没有哪个国家的医生会采取拿病患做人质的极端行为”

受访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名誉院长 陈孝平 

□北京大学原党委常务副书记、医学部党委书记 刘玉村

本报驻韩国特约记者 刘淙

本报记者 田雨汀

近日，韩国政府宣布从2025年起扩大医学院招生规模，这一计划将一举打破韩国自2006年以来从未变过的每年定额录取3058名医学生的规定，由此引来医学界大规模抗议，近万名医生辞职、超过六成的医学生申请休学。面对医生团体提出的撤回扩招计划的要求，韩国政府2月25日予以拒绝，并决定向卫生部门派遣检察官，准备对拒绝返岗的辞职医生采取法律行动。截至本报发稿，韩国医生罢工潮仍在继续，部分医院手术量减少40%~50%，韩国医疗系统危机警报仍处于最高级“严重”。

医生辞职、医学生休学，部分医院陷入瘫痪

今年2月6日，韩国保健福祉部宣布，自2025学年起增加2000个医学院招生名额，规模由3058人增加至5058人，增幅达65%，扩招将持续5年，预计到2035年，韩国将新增约1万名医生。韩国政府称，扩招计划仅是政府改革地方医疗和基础医疗的一揽子计划的一部分，其他计划还包括引进地方合同制医生制度，减轻医疗事故刑事处罚，加大对妇产科、儿科、外科投入等。同时这也是为应对人口老龄化和地方医生短缺的社会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但是，扩招计划一出，即刻遭到医学界地强烈反对。2月16日，大韩医生协会发表一份声明，宣布首都圈五大医院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19日集体辞职，并于20日上午起停止工作。截至22日晚10时，韩国94家医院共有8897名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提交辞职报告，占实习住院医生总人数的78.5%。这场罢工还波及到了高校，有34所医学院校的11778名学生申请休学，占韩国医学院学生的62.7%，导致“医疗危机”愈发严重。

罢工休学潮导致医院的诊疗和手术连续受到影响，医生单方面取消诊疗预约、无限期推迟手术等情况接连发生，首尔峨山医院及三星首尔医院已减少40%至50%的手术量。除首都圈外，仁川、大田等多地医疗活动也受到影响。截至2月20日，韩国保健福祉部共接到92例因医生罢工辞职等集体行为受害的申报案件，不少患者因此产生了极大的治疗焦虑。在首尔峨山医院住院两个多月的市民李某表示，近来医生巡房次数变少，自己被以“没有专业医生提供治疗”为由劝说出院。另一位因肝病住院的患者也表达了不满，称“这最终会给患者和国民带来损失”“不应拿国民健康开玩笑”，并直言支持政府增加医生人数的政策。

2月22日，韩国政府将医疗系统危机级别提升至最高级“严重”。 25日，韩国总统尹锡悦办公室批评医生集体辞职的做法，称“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的医生会采取拿病患作人质的极端行为”。 根据韩国相关法律，如果医生未按政府要求返岗，将面临禁止行医最多一年的处罚，情节严重者最高可被判3年监禁。对于被判监禁、延期宣判或缓刑的医生，其行医执照可被吊销。同时，政府强调医学院扩招是不能再推迟的“时代课题”，要绝不动摇地推进医疗改革。

面对政府的表态，大韩医生协会紧急对策委员会宣传委员长朱秀浩表示，医生职业选择自由为国民的基本权利，应受尊重，呼吁政府“认真倾听医生们的话”。医学界则普遍认为，现有医生数量充足，且韩国出生率连年降低，若增加医生数量，将导致人力过剩；扩招意味着医生之间的竞争将更激烈，最终会引发过度医疗并使医保系统资金紧张。另外，现有的医学教育资源难以承担扩招后的需求，对于重视实操培训的医疗行业来说，扩招可能导致医学院教育和医疗服务质量下降，进而引发混乱。但有批评人士指出，医务人员其实是担忧扩招计划将导致他们收入减少。据了解，目前韩国医生是世界上收入最高的医生群体之一。2022年数据显示，韩国公立医院的专科医生平均年收入近20万美元。

“扩招”有利弊，利益纷争凸显

韩国医疗危机也引起我国公众广泛关注，尤其是一些医疗机构的从业者和医学生。有人认为，国内医学院校也应该减少招生。随着我国人口负增长趋势明显，未来可能医生过剩，导致收入降低和失业。也有人持相反观点，认为在现有情况下，我国医疗资源和从业人员仍然偏少，很多地方医生连轴转都忙不过来，必须要扩大医学生招生。

事实上，韩国与我国的情况不太一样。韩国“扩招”遭反对由来已久，自2000年起，韩国政府曾多次提出医疗改革，都遭到医生反对，医疗界也因医药分开、扩招等计划组织了多次大规模罢工，最终每次都以政府妥协收场。即便是2020年7月疫情期间，医疗人员短缺，韩国医师协会仍然举行了反对扩招的集会。2023年10月，“医学院名额增加1000名学生”的消息刚传出，就遭到医生强烈反对，政府不得不宣布推迟扩招。

北京大学原党委常务副书记、医学部党委书记刘玉村表示：“此次医学院扩招是执政党为了赢得更多民众选票而急于出台的举措。”刘玉村分析，韩国的政党、政府、民众和行业属于四方社会关系，政党和政府推行的政策倘若顾全了民众利益，但与行业利益不相符，就会出现不和谐因素，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类似冲突。

韩国政府表示，医学院现在扩招都“为时已晚”。近些年，韩国人均门诊量居高不下，医疗人才短缺。在全罗南道地区，每千人拥有医生数仅为0.47名，即便是首尔也只有2.73名，远低于美国纽约城（6.56名），甚至不如土耳其和墨西哥首都。加上出生率垫底，人口老龄化加剧，韩国迫切需要更多医生。有机构预测，韩国2025年医生队伍缺口将高达1.5万人。

而在我国，医学生扩招早在1999年高校扩招时就开始了，当时医学界对此也存在一定忧虑。“扩招”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显而易见。一方面，更多学子能够圆医学梦；另一方面，实习、规培的医学生数量增加，能从一定程度上缓解现有医生的工作负担。特别是现有医务人员工作强度、压力都比较大，对于医疗机构而言，增加人手是十分必要的。

不过，医学生扩招的弊端也值得关注。“美国有一个流行说法，想要校长破产，就办医学院。也就是说，办医学院特别费钱，因为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都要特别好、特别强。”刘玉村认为，突然扩招可能会使韩国现有医学教育基础资源难以承担，尤其是对实操要求较高的专科医生， 可能导致资源紧张和混乱。“医学生的培养不能像生产汽车一样流水作业，一定要手把手带教，一个老师带几十个学生，那是不现实的。”

另外，“医学教育不仅是学习理论知识，还有临床实践技能的培养，这需要十分严格的办学条件，保证教学资源的优先供给。”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名誉院长陈孝平强调，如果办学条件不够好，只为了更多财政拨款和多收学费，招了上千个学生，实则已经超出了学校的培养能力。这样，教学水平达不到标准，毕业生的专业能力势必有所欠缺，会导致大量医学生找不到理想的医院就业，不得不转行，这是极大的医疗资源浪费。

陈孝平表示，扩招意味着求职难度变大，医护人员薪资很可能下降。“在韩国，医生属于接受精英教育的高收入群体，扩招会让年轻医生感到薪酬和社会地位受到威胁。”刘玉村举例说，“这就好比一辆已坐满乘客的公交车，再开门上客（扩招）势必有利益纷争，是让新来的人站着，还是让已经坐好的人起身？”韩国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韩国医生人数为115185人，平均年薪高达2.3亿韩元（约120万人民币）。

韩国专家指出，从全球范围来看，像韩国这样部分医生群体抗议新生扩招、反对医疗改革的事件是“个别现象”，很多国家都在有序扩招，例如，日本自2008年起逐步扩招医学院新生，过去十年间，医生新增约4.3万名。2023年，德国卫生部长表示，将每年新增5000个医学生名额，提前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医疗资源短缺问题。英国也发布政策，宣布到2030年医学院名额将翻一倍，达到1.5万名。

刘玉村认为，从全球层面看，医学院扩招并非缓解医疗资源不足的趋势所在。在美国等发达国家，经过长时间的社会荡涤和平衡，各行各业已然形成了一套较为稳定的运行规律和机制。比如，应该有多少名警察、法官、教师、医生、护士，大中小学校、幼儿园的招生数量该是多少，已能被公众广泛接受和认可，一般无需政府干预“扩招”。而韩国等模仿西方资本发展模式的国家和地区，目前还无法达到相应的社会运行模式，因此会出现扩招引发的罢工。

优化培养层次，不能突破底线

刘玉村认为，韩国这场医疗危机时机给我们提了个醒，政府在制定政策时，不仅要考虑百姓利益，还要顾及行业接受度，平衡多方利益。近年来，我国正在控制医学生扩招规模、调整专业结构，以提高质量为重心，寻找一个“平衡点”。陈孝平表示，我国目前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医生分布不均匀。大医院医生趋于饱和，乡镇、社区医院等需要更多医生却没人去，存在很大程度的人才和资源浪费。“现在医学院学制普遍是5年制、8年制甚至10年制，但是培养出来的研究生，让他到乡下去，八成是留不住的。”

在陈孝平看来，必须持续推动我国医学教育改革，将医学教育划分为三个层次，有针对性地培养不同梯队的医学人才。第一个层次，为解决偏远地区和农村医院缺医少药的问题，要加大3年制专科或“3+2”等短学制医学生的培养力度，让这些医学生安下心来扎根基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赤脚医生，其中就包括我自己，培养三个月甚至半年就开始在农村行医了，一些小伤小病确实能得到很好的解决。”第二个层次，推广“5+3”一体化（5年本科毕业和3年研究生期间参加医师规范化培训），满足县级以上大医院的人才需求。2017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深化医教协同进一步推进医学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夯实5年制医学教育的基础地位，不断提高生源质量，提升医学专业学历教育层次。第三个层次是精英教育，培养既能看病、又能做科研的高水平科研型专家，服务综合实力强大的顶尖医院。

对于医学生招考，有些底线不能被突破。陈孝平强调，报考医学首先必须是自愿的、对医学有浓厚兴趣，否则就是浪费资源。其次，学校应加大医学教育期间的人文教育力度，培养医学生的同情心和同理心。最后，确保学生基础知识扎实、业务技术精湛，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好医生。刘玉村表示，关于扩招的争议，从一定程度上映射出医疗改革目前仍面临的难题，即“老百姓看病方不方便、治病效果好不好、经济负担大不大、就医满意度高不高”。刘玉村强调，要努力营造人心向善的社会氛围，培养出有爱心、有水平、有能力服务百姓的年轻医护群体，吸引最优秀的人才进入医学领域，才能提高医学生对职业前景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