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电话那头沙哑的声音

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密云医院急诊科医师 高 巍

那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高大夫,你还好吗,在上班吗?”声音很嘶哑、很低沉,吓了我一跳。

我回答说:“今天休息,没有上班,您是?”“我是××,您还记得我吗?以前总是找您看病。有次我手被镰刀割伤了,您给我处理的伤口,缝的肌腱。后来我还总是找您看病。”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想了起来,那是七八年前,她是一位6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个蓝色的布褂子,挎着一个兜子来到诊室。她干活时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手,经过检查,发现她的肌腱有损伤,我建议她住院进一步手术治疗。

当时她说:“大夫您给我包上吧。这手以后能不能干活儿我都不怪您,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住院。我不会怪您的,您给我包上不流血就行了……”当时我动了恻隐之心,自己掏钱给她买了肌腱线,并把手术的缝合费用降到了最低。因为当我看到她从兜里掏钱的那一刻,我觉得应该这么做——那钱是被手绢裹着的,里面的一卷钱,没有一张超过20块。

我给她缝合完伤口之后,告诉她应该注意什么,后来她很开心地走了。在大娘拆线两周后的一天中午,她找到了我,用报纸包了两个棒子面饽饽,揣在怀里拿给了我。她说这两个棒子面饽饽是她刚烙好的,她怕凉了就赶紧跑来送给我。我也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转过身,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从小我就不爱吃粗粮,但那天我当着她的面把两个棒子面饽饽全都吃了。我看着她开心地笑,心里莫名地很难受,但又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很自豪。

后来大娘也因为一些小的问题,来医院找过我,我都一一为她解答了。那感觉就好像我们跟亲人一样,跟朋友一样,跟邻居一样。每次我给她解答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地说一些感谢的话或者轻轻地点头鞠躬来表示感谢。

大娘告诉我,她老伴很早以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一个儿子,结果儿子却在几年前不幸因车祸也去世了,留下了一点儿钱,这点儿钱就是她后半辈子的生活来源。她还告诉我,她平常有一些小毛病时,基本不来医院;平时也不吃药,硬扛着,实在不行就到村里的乡医那里拿点药。

这么晚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我有些懵了。“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了真的不合适,但是我还是想给您打个电话……”大娘犹犹豫豫地说,声音颤抖着。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休息呢,您有什么事情吗?”我问着。“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和您说几句话……”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大娘好像哭了,“那些年,我每次去医院您都照顾我,我记着您的好。后来我再去医院时,别的医生告诉我您调走了。”

当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大娘接着说:“我现在说话很吃力,有时说不出话来,吃不了东西了,我去检查的时候大夫告诉我得了食管癌。”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拿手机的手有些颤抖。“那您现在怎么样了?”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最近总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着以前的事,感觉我一直亏欠您。记得您那会才刚上班,二十出头,对我一个老婆子就那么好,我也没法为您做些什么,所以心里都记着,现在我只能给您打个电话,说声谢谢……”

大娘那头儿还在嘶哑地说着,有时我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一句话也没说,认真听着她讲述这些年的不易,眼泪不停地流着。当我问她的住址时,她说:“不用了,我能给您打个电话和您说说话,心里感觉痛快多了,感觉没什么牵挂了。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好好的。”

大娘的电话,让我一直感觉很愧疚,其实那时我并没有帮助她很多。我想起那时大娘来找我,我偶尔还有些不耐烦,很多地方做得还是不足的。但大娘的话却让我明白了自己身为医生的责任,让我明白了医生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长久以来,医患之间总是有太多的不理解。其实当我们真正去换位思考时,是不存在隔阂的。

后来,我拿起手机再次拨打大娘的电话,始终是关机。我又通过很多办法试图去敬老院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我得到的消息是,她在给我电话后不久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