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独家专访阎宇先生,听他讲述“我的朋友老爸阎肃”

一部《江姐》、一曲《红梅赞》,红了半个多世纪,其作者都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空军政治部文工团创作员阎素老先生。这位在舞台上活跃了大半个世纪的“老顽童”,近段时间却因突发脑梗静悄悄躺在了病床上,其病情让无数喜爱他的人牵挂。目前,阎老病情平稳,已从重度昏迷转为中度,病危转病重。

这些天,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的阎宇,在抽空接受《生命时报》记者专访时说,看着病床上平静的老爸,回想起他们父子共同的岁月,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阎宇说,打他4岁从姥姥家回北京后,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和父亲度过,他们常玩“双肩着地”的游戏(突然袭击坐在沙发或床上的对方,用双手按住对方的双肩让其倒地);冬夜,父亲会用军大衣裹住他的腿脚为他取暖;赶上他不开心,父亲总能顺嘴讲个故事、编个段子把他逗乐……“老爸曾说,我们爷儿俩的关系很像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笔下的《父与子》,一起玩,一起闹,平时是朋友,一起面对困难时是战友,偶尔一起被训斥时则是‘难友’。”

在很多人眼中,阎老是成功的,但在阎宇眼中,老爸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爹,一个厚道的老大爷,我俩就像哥们儿一样。”说这话时,阎宇表情凝重,嘴角却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一辈子执着于工作

阎肃本名阎志扬,1930年生于河北保定,后随爷爷和家人从河北逃难到湖北,再到重庆。加入西南文工团后,有人说他特不严肃,老爱说笑话、讲故事。他一听,当即就说“那我改名叫‘阎肃’吧。”名字虽改了,但阎老爱说笑、耍贫嘴的性格却始终没变;他热爱生活,热爱创作的激情也延续至今。

阎肃从艺65年,每个时代都有经典之作,《敢问路在何方》《唱脸谱》《雾里看花》《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等都是传唱一时的歌曲,他也因此被称为“艺坛不老松”。除了创作歌曲、戏剧外,阎老还是众多大型晚会和活动的“主心骨”、“定海神针”,先后参与策划了20多台电视“春晚”,近些年还常担任一些访谈和歌唱大赛的节目嘉宾,其创作才华、幽默点评俘获无数观众心。今年3月,85岁的阎老受命参与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文艺晚会的策划编创任务,他与年轻人一起连续奋战6个多月,出创意、拿主意,一忙就到夜里两三点,最终保证了演出的巨大成功。

阎老这一辈子都执着于工作,空军为其保留了终身职务,他以85岁高龄成为“最老的老兵”。阎宇说:“老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只管去想单位的事,把个人的事交给组织去考虑,准没错!”事实也是,阎老一辈子没向组织伸过手,没为个人发展设计过,组织让干啥就干啥。阎肃19岁读重庆大学二年级时,组织上说“你别上学了,去搞宣传吧”,他说“好”;之后组织说你爱好文艺,干脆来西南军区文艺工作队吧,他又说“好”;到空军后,组织说你有古文底子,业余时间搞点创作吧,于是他便开始琢磨写点歌词,《我爱祖国的蓝天》就这么出来了。阎老不争,但他得到的比谁都多:全军文职干部中,级别待遇是最高的,党和部队给予的荣誉也是最高的。用阎老自己的话说,这诠释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每个人,不管干部还是普通一兵,不管你是保安还是保洁员,只要一心去想组织、单位的事,组织和单位也一定不会忘记你。

认真、吃苦是第一条生活哲学

生活中的阎肃却没有半点“大人物”的架子,爱说笑逗乐,更像个老顽童。有人问阎老,他两个孩子哪个遗传他多点,他想了想说:“儿子多点,他和我一样贫嘴,都属于‘废话协会’的。”

不过,耍贫嘴丝毫没影响阎老认真做事的态度。很小的时候,阎宇就听长辈们说,他爸是个很勤奋的人,干什么都用心琢磨,力争做到最好,哪怕最早工作时的拉大幕、管汽灯等小事。阎肃晚婚,31岁娶佳人李文辉为妻。第一次休探亲假,两地分居的妻子以为他能来陪陪自己。没想到,整整18天假期,阎肃把自己关在家里搞创作,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江姐》得以问世。创作京剧《红岩》时,阎老为切身体会革命烈士受刑之痛,在重庆渣滓洞,他让工作人员给自己戴上沉重的脚镣,反铐双手,在那间黑漆漆的牢房待了7天7夜。从青年到耄耋,他几乎走遍了空军所有的部队,机场、海岛、高原、边防哨所等都有他的足迹。

阎宇说,不只是工作,老爸对待每一件事都特别认真。上高中时,班主任让阎宇请他爸过去讲课。“接到‘任务’后,老头嘴里一直嘟囔着说不知道年轻人爱听啥,到时候就瞎讲吧。但真到那天,他一上来便把大伙儿震住了。”他先顺嘴说出用一些同学名字编的顺口溜,弄得大家笑个不停,再讲他“想当元帅的兵是好兵,不想当元帅的兵也是好兵”的人生观,气氛整得非常热烈。即使上年纪后去给红歌赛当评委,老爸都会提前做很多功课。

“老爸一生恪守的是老百姓的理儿,做人本分、待人热情、工作勤奋、珍惜缘分。他对别人奉行能帮就帮的原则,但有一种人例外,”阎宇说,碰上一些想在歌词界发展的年轻人,把作品寄给阎老并请他修改或推荐的,阎老往往不太热心。因为在他看来,创作必须要靠自己努力和积累,一定要经过投稿、退稿、修改,再投再退再改的过程。

在阎老的生活哲学里,认真、吃苦是第一条。他常说:“要想甜,加点盐。今天你吃了一斤糖,没准明天就有一斤黄连等着你。我这个人一辈子只会做事,什么事都认认真真做。”一旦确定了方向和目标,就要学会“扎猛子”,不能浮在面上,要往根上去,这样才会开花结果。

用豁达和幽默来化解矛盾

今年11月29日,中宣部授予阎肃“时代楷模”称号,可那天的阎老还躺在病床上。“父亲至今得到过很多至高无尚的荣誉,这要放在很多人身上,早就乐坏了。但他不一样,心态太豁达了。”阎宇说,记得5年前,父亲也是被表彰,同时又有事迹报告会和作品音乐会。

“那天晚上,我特意回家祝贺。推开老爸房间,他和往常一样正静静看书。我说:‘老阎同志,您老获得这么高荣誉没庆祝一下?有啥感想啊?’老爷子摘下眼镜顿了下,说:‘我挺紧张挺惶恐的,一辈子低调惯了,这么宣传我有点不习惯’。之后又补了句:主要我也没干什么啊!”阎宇说,他老爸从来都看淡名利,也不喜欢别人给他出作品集,因为“好的作品,老百姓自然会替你出集子——在心里出。”

在阎宇看来,老爸的好心态还体现在无数个家庭琐事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一个冬日的下午,阎宇带着媳妇回爸妈家,他妈妈发现晚饭主食不够,催着让阎老去食堂买馒头。“我爸知道我一会还有应酬,不在家吃饭,就没去,结果被我妈好一顿说。我爸没办法,只好无奈地出门去买了。”当时,阎宇因为妈妈对爸爸的态度很不高兴,随即带着媳妇开车离家。“走到食堂附近正好碰到我爸,他一看是我们的车,立刻像见了首长一样行了个军礼,然后样子很滑稽搞笑地做指挥交通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我压根没把你妈的话当回事,你们就更不用往心里去’。隔着车窗看到那一幕时,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都被触动了。”

从小到大,阎老陪伴孩子的时间算不上多,但每一次陪伴都充满快乐,哪怕有不愉快,阎老也总能用他的单纯、智慧、幽默化解。阎宇还在襁褓中时,阎老抱着他,阎宇不慎滑出襁褓砸在玻璃柜台上,阎老一脸无辜地说:“他自己像颗炮弹飞出去的”;小时候,阎老常趁孩子们不注意,突然放一个很响的屁,还念念有词“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女儿穿着超短牛仔裤出门,阎老虽气急败坏,仍冲门口大喊一句:“你以为满大街都是游泳池呀”。

阎老对生活几乎没什么要求。2000年,阎宇送给他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一个6000多元的都彭打火机。“我爸一直以为那打火机也就二三百块钱,到央视做节目时,从别人那听到实际价格后,他便回家藏在了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最后还调侃说‘红军藏起来的东西八十个敌人也找不到’。”阎宇说,他老爸出门不怎么带钱,平时特别爱睡懒觉和赖床,但每周三例外,因为周三食堂有油条,不早起就吃不着了。他还爱豆浆、红烧肉,能喝酒,家里的剩饭剩菜总是他吃。平日里,阎老爱穿布鞋,还练就了边游泳边看报的绝活。

特别爱学习,对什么都好奇

在阎宇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休息过一个周末,他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和创作上。阎老住的是家里最小的一间屋子,他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这个屋子里度过的。一张床、一张简易桌子、一把藤椅、一个小衣柜便是屋里所有的摆设,而宽敞的客厅和其他屋子都让给他最爱的藏书。阎宇说,他家的藏书少说也有一两万本,每本书都被老爸用书皮包着。阎老什么书都看,除了戏剧、歌剧、词曲等专业书外,最爱唐诗,酷爱武侠。他每天要看五六份重要的报纸,电视新闻也不落下,还经常和孙女一块看动画片,每天几乎都要学到晚上一两点才睡。

阎宇说,正是不断的学习,给了父亲不竭的创作动力,让他有讲不完的故事,编不完的段子。老爸爱好很少,除了读书看报,就是看戏、听音乐会。对他来说,后两者也是学习。以前,阎老礼拜天常去天桥看戏。那时坐公交车要5分钱,他舍不得,来回都走着。但看戏每小时一毛六,他却毫不吝啬。

阎老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人,热情拥抱新事物,看到什么不明白就想弄清楚。“比如别人黑色的头发上有几缕红发,他就会问‘这是怎么弄上去的?’走在大街上,看到很复杂的字我爱故意考他,碰上不认识的,他回去后准用四码字典查清楚,再告诉我。我女儿的小名偲偲(与猜同音,寓意美丽多才)就是这么来的。”阎宇说,他老爸从不追求名牌,但永远跟着社会发展的大潮流走。他很早就学会了电脑,还爱玩俄罗斯方块、超级玛丽等电子游戏。微博、微信兴起后,他也开了自己的账号,即便不怎么玩也一定要知道怎么回事。 阎老一辈子严于律己,可对一双儿女,却从未强求过他们做什么。阎宇说,自己从小调皮捣蛋,母亲每每为此生气、焦虑、担忧时,父亲总以宽容、信任、陪伴代之。他不开心,阎老会讲故事把他逗乐;他爱玩蛐蛐,阎老给他介绍懂蛐蛐的叔叔,开会时听到蛐蛐叫,还中途溜出去抓了送给他。阎老从没说过希望儿子干什么,但用身体力行四个字践行了伟大的父爱。

尊重遇到的每一个人

在阎宇眼里,再平凡不过的“老阎同志”有两个最不平凡的地方,一个是上面说的不断学习,另一个便是尊重遇到的每个人。

拿最近住院的事来说,阎老开始并无大碍,能活动自如。每次有人来要求合影,他都痛快答应。反倒是阎宇有点看不过去,有次正好撞见一位保洁大姐坐在病床上准备与爸爸合影,他担心父亲穿病号服的照片流传出去不好,就拒绝了。阎老觉得这样不厚道,便加了件外套合影,还悄悄对大姐说:“我儿子比我事多。等他走了,咱再好好合一张啊!”

还有一次,阎老和阎宇在某温泉洗澡,正当爷俩儿满身打上浴液之际,两个中年人走到跟前说:“阎老师,真没想到这儿见到您,能给我签个名吗?”阎老很爽快便答应了:“好好,你们今儿算是见到了最彻底的阎老师了”。

阎宇说,一直以来,但凡和老爸一起出门,路上不管遇到什么人,花匠、木工、烧水的、小战士,老爸都会向对方微欠上身大声打招呼:您好!平时甭管他和谁约时间,哪怕是司机,也会提前三五分钟下楼,就怕别人等。有时阎宇朋友有事找阎老帮忙,刚见面很紧张,老爷子总会说:“我和我儿子没得说!咱们都一样,都是普通人。”

“年轻的时候心里别扭,觉得老爸出门跟谁都打招呼太没派头了。现在越来越觉得,能坚持做到这点太不容易,”阎宇感慨地说,阎老习惯与人为善,他发自内心地尊重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从国家领导人到小区里的园艺师,在他眼里都是生活的代表,都值得尊重。

一辈子坚持学习,一辈子只想着单位,一辈子尊重遇到的每一个人,这是阎宇最敬佩老爸的地方,也是阎老最大的智慧。用阎宇的话说,“他一生都在朴实地践行着。”

后记:

今年9月14日,阎老因有些腿麻住院,前两周病情较稳定,阎宇每天陪他输液时爷俩总闲聊。有天,阎宇问他爸:“您这辈子有没有特想见但没机会见的人,特想干却没干的事?”阎老回答:“没有。”“有没有什么遗憾?”阎老又很快地回答“没有”。阎宇很吃惊:“怎么可能呢?我四十多都一堆遗憾了!”阎老说:“真没有,因为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自己非要干什么,一直都是组织让我干嘛,我就努力把事干好。”听到这,阎宇有些心疼,觉得老爷子这辈子活得太没自我、太委屈了,但转念一想,正如姐姐所说,老爸这辈子过的是他最想过的日子。只是没想到,这次谈话后没几天,阎老就陷入昏迷。

采访中,阎宇不时为没有早些发现父亲的疾病征兆而自责,但站在病床前,他又很庆幸有这样一个陪着自己走了人生40多年,哄自己笑了40多年的父亲,还有什么好遗憾和不知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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