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心理学系荣誉副教授  黄炽荣

被誉为“有史以来五个最有影响力的心理治疗师”之一的美国心理学界泰斗阿伦·贝克博士，于2021年11月1日与世长辞，走完百年人生。但由他创立的认知疗法，仍深刻地影响着学界、大众对心理问题的理解。

阿伦·贝克1921年生于美国罗得岛，1942年以优异成绩从布朗大学毕业后，进入耶鲁医学院开始了医学生涯。上世纪60年代，他开拓性地创立了认知疗法，改变了以往人们对心理治疗的看法，成功地将该疗法应用到广泛性焦虑障碍、人格障碍、自杀、药物滥用等治疗中，并研发了评估抑郁、焦虑、自杀倾向等诸多心理量表工具。

贝克博士离世的消息传出后，中国和世界各地的许多心理学专家们都一起缅怀和追忆这位心理学大师，感谢他“一生致力于帮助人们过上更健康、更幸福和更有意义的生活”。近日，阿伦·贝克的女儿、美国贝克认知行为治疗研究所主席、宾夕法尼亚大学精神病学临床心理学教授朱迪斯·S·贝克博士接受了《生命时报》的专访，就认知行为疗法对全球心理健康的影响进行解读分析。

生命时报：认知行为疗法是一种什么样的治疗方法？

贝克：认知行为治疗（CBT）是一种谈话疗法，它基于认知模型：你对某一情境的反应（不论是情绪还是行动），与你的认知、想法更相关，而不是情境本身。可以简单理解为，看法影响行动。举个例子，假设你给朋友发短信，没收到回复。如果你的想法是“他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可能会变得焦虑，不停发短信、打电话；如果你认为“他可能不在乎我”，你就会感到失落，并可能停止联系；如果你想的是“他一定在忙，可能稍后就会联系我”，那你的情绪就不会有什么波动，继续做手头上的工作。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会导致不同情绪、行为。

认知行为疗法，就是希望通过修正和改变患者那些消极、被动、无益的想法，来帮助人们走出情绪问题。研究表明，该疗法对常见的心理障碍，如抑郁、焦虑甚至一些受心理因素影响的躯体疾病都有很好疗效，该疗法也是心理治疗中最常用的方法之一。

生命时报：阿伦·贝克博士被誉为“认知行为疗法之父”，他在什么背景下创立这一疗法？

该疗法又是如何成为主流的？

贝克：我父亲贝克博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展认知行为疗法之前，精神分析疗法占主导地位。大多数患者要么接受精神分析，要么接受药物治疗，以解决精神心理问题。但精神分析几乎没有实证支持，疗程非常长，而且价格昂贵。由此，贝克博士开始转向关注患者当下的思维，而不是他过去的童年经历。他发现，当让抑郁患者专注于当前问题，然后解决问题，修正无益的思维和改变行为，他们就可以慢慢振作起来，病情好转。贝克博士团队曾将这个疗法与药物疗法进行过对比研究，发现认知行为疗法和抗抑郁药一样有效，在防止抑郁症复发方面，前者效果是后者的两倍。此后，认知行为疗法对抑郁症的疗效在世界各地大量研究中不断得到证实。

经过60多年的科学和临床研究，认知行为疗法仍被认为是最有效、最经得住检验的心理疗法之一。有几个因素可以解释其为何成为主流。第一，该疗法强调不断进行量化研究，以评估其有效性和治疗效果；第二，经过几十年的完善，临床观察和研究确认了其对除抑郁症以外的其他疾病也有效；第三，注重个案研究，为每位个体量身制定方案；第四，对健康和心理健康专业人员进行强有力的培训，可建立稳定的治疗关系。

生命时报：认知行为疗法强调认知影响情绪和行为。生活中，哪些负性认知比较常见？

贝克：负性思维的个体差异很大，取决于一个人的生活经历、教育程度、应对策略和个性等。例如，抑郁症患者针对自己的思维是“很无助”，针对别人的思维是“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负担”，针对世界的思维是

“整个世界都很冰冷或不安全”，对未来的看法是“毫无希望”

和“我永远不会感觉更好”

。就是说，抑郁症患者的思维无论对自己、他人、世界和未来都很悲观负面。焦虑症患者则认为，“不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在我身上”，“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将无法应对”；愤怒调节障碍患者则认为，这个世界“不公平”；慢性疼痛患者认为，“我不能忍受这种疼痛，我对此无能为力”“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等等。这些都是常见的不利情绪的消极认知。

生命时报：随着时代和工作生活方式的巨大转变，人们的安全感受到挑战，负性思维有所上升。您能推荐一些实用方法来帮助调整吗？

贝克：首先，是意识到自己的负性思维。当你注意到自己在消极情绪漩涡中无法自拔，或做出无益行为时，应该及时反思：我脑子里在想什么？然后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想法”“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不正确的，或是百分百正确的”。接着，用新的思维替代，比如“有没有另一种看问题的方式”“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可以怎么办”等。最后，拉开自我和负面思维的距离，问问自己“如果朋友或家人有类似想法，我会怎么劝他们”。总之，先停止往坏处想，然后把自己当局外人，和消极想法“对质”，一般能“驳倒”负面思维。

生命时报：当下，抑郁症和焦虑症很常见，除了新冠大流行，您认为造成精神疾病不断攀升的因素还有哪些？认知行为疗法能提供哪些帮助？

贝克：心理健康问题持续攀升，原因很多。诸如，老百姓对心理健康问题的认知不足，公众缺乏心理健康知识。心理健康问题目前仍然存在大量“污名化”问题，导致人们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寻求心理治疗。还有，心理治疗一般都很昂贵，普及性严重不足。加上不少治疗师仍拘泥于传统但未被证明有效的方法里，导致治疗成效大打折扣。我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每个国家和政府慎重考虑，以免资源错配。

由疫情引发的心理健康问题，认知行为治疗可以提供有效的方法去处理抑郁、焦虑、心理创伤、丧亲之痛、离别、苦闷、健康焦虑、自杀念头等。有效地减低隔离期间的孤独感和因疫情引发的无奈、无助、挫败感、愤怒等负面情绪，并想办法提升心理健康。

生命时报：认知行为疗法有何发展？如何在世界各地推广应用？

贝克：过去20年，贝克博士和他的研究团队一直致力于康复导向认知疗法(CT-R)的发展。CT-R是一种高度协作、以人为本的方法，促进严重心理问题，如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康复，有助增强患者的希望、赋权和归属感。同时，贝克博士还将认知行为疗法应用于非传统环境，如初级保健诊所、学校、监狱和社区等。新研究也证明，认知行为疗法的远程治疗同样有效。

贝克研究所也一直致力于在世界范围推广认知行为疗法，目前已经为130个国家和地区培训了2.8万名专业人员。过去十年，我们见证了认知行为疗法在中国的快速发展，北京、南京、成都和广州等主要城市都设有培训中心。我们很高兴地看到，这种有效的心理干预模式将使中国以及其他地区的人群持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