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胃肠外科主任 张建文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博士毕业后来到湖南郴州干普外科工作已经18年了。从北到南，不仅是地理环境上的不同，生活饮食习惯也存在着巨大差异。早就耳闻目睹湖南人餐桌上的“无辣不欢”，我却闻辣就“慌”、见椒就“焦”。直到6年前我入乡随俗尝吃了辣椒，从此便觉椒香满口。

李大娘是我的一名患者，60多岁，来自桂阳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回忆起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正是李大娘，让我的肠胃真正接受并青睐辣椒。

6年前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我正准备下班回家，一名中年妇女领着李大娘来就诊。瘦小的李大娘弓着身子，用手捂着腹部，她的手指嶙峋突兀，手上的皮肤干涩多褶而色泽暗沉。虽然穿着干净整洁，但病痛的折磨加上长久的劳累，李大娘难掩满脸的沧桑憔悴。

我详细询问大娘的病症，她的话不多，嗫嚅半晌还吐不出一个字来。一旁的家属向我滔滔诉说：“我妈肚子已经痛大半年了，有时像是痔疮一样出血，隔几天又像是痢疾一样拉肚子，每次都是到乡镇的小医院挂几瓶水缓解疼痛，这回实在是痛得抵不起了……”

我听后心里一沉。我让大娘躺下，给她做了直肠指诊，手指摸到了菜花样的肿块，退下的指套上带着血。以我的从医经验，大娘的症状不是痔疮，而是直肠癌。我在一旁悄声告诉李大娘的家属，患者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大。患者家属请求我对大娘隐瞒病情，于是我回头跟大娘说：“大娘，你现在的病情诊断还不是很明确，需要住院再做些检查。”

大娘的第一反应是：“检查?那不是要花很多钱哟。”我对大娘说：“现在医保政策好，花不了多少钱。”经过反复做工作，大娘终于同意住院做检查。检查结果证实了我最初的判断，李大娘患的是直肠癌。

肠癌的预后与肿瘤的病变分期紧密相关，老人如果能提前一年就诊，早诊断早治疗，那么10年生存时间的概率可达90%以上。我没有直接把结果告诉老人，也没有责怪她为何不早一点来大医院检查，只是告诉家属实情：必须尽快手术才能延长患者的寿命。

李大娘一听说要手术，知道费用不少，执意不肯治疗，要出院回家。大部分山村里的老人，把钱看得比生命还重，总以为忍一忍、挨一挨、拖一拖，病就会过去的。殊不知，往往最后就拖出了大病、重病。

我理解大娘的“舍我”心情，她是怕给晚辈带来经济负担和精神拖累。大娘一辈子勤劳操持，省吃俭用，只想给后代创造更好的生活。为了打开她的心结，我跟大娘拉起了家常。大娘的儿子在外地打工，陪她来看病的是儿媳妇，两个孙子正在上中学，家里经济条件着实困难。“唉!不治了，不治了……”大娘一声叹息。

我对大娘说：“大娘，您的命好着呢。我原先还以为陪您来看病的是女儿，没想到是儿媳，您的子女多孝顺啊!钱花掉了您儿子还可以赚回来，您的病不治好，晚辈会自责、会遗憾，他们哪里有心思工作呢?您好了，他们才能好啊!”大娘的儿媳妇也在一边央求：“妈，您就听张医生的话吧!”

几句简单贴心的劝慰，驱散了大娘脸上的焦虑。大娘同意了手术。

李大娘的肿瘤位置偏低，有可能保不住肛门，这样患者就需要终身造瘘。术前谈话时，大娘的家属坚持要求保肛，“她这一辈子最爱干净，让她带着造瘘袋生活，她宁愿不做手术。张医生，您一定要保住她的肛门呀!”

好在，手术非常的顺利，完整切除肿块后，成功保住了肛门。术后恢复期，大娘只能吃一些容易消化的半流质食物，如米粥、面条之类，这与我的早餐习惯刚好一样。

有天早上我查房时，无意中看到这样一幕：大娘的儿媳妇从衣兜里掏出一叠一元的零钱清点，然后交给前来探望大娘的亲人，托她照顾大娘一天，自己再回家去筹钱。顿时，我明白了，前期的手术费用已使这个家庭陷入困境。我鼻子一阵酸涩，连忙去办公室把妻子带给我的早餐端到大娘病房，示意她先吃下。没想到这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令大娘感动得热泪盈眶。

人在黑暗中，对于眼前出现的一点点光都会觉得特别亮。孟子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意思是人和人在生活中相遇相处，就是同伴，要彼此互助扶持。医患之间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应该互相照应。

术后大娘恢复顺利，一家人来接她出院回家。我叮嘱她要注意休息和调养，一定要按照出院医嘱上的时间定期复查。我开玩笑地对她说：“您的身体一旦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来找我复查复诊，我会一直跟踪您的病情。”李大娘握着我的手再三感谢，说她一定会报达我的救命之恩。

出院后，大娘按我的要求定期来复查。有一次，大娘背了些青椒缓缓走进我办公室送给我。询问过病情后，我又跟大娘拉起了家常。大娘说她出院后，一直闲不住，时常在家里的菜地忙乎着，什么季节栽什么秧，什么季节结什么果，她都清楚。大娘气色好了，话也多了，开心地对我说：“农村人种菜就像城里人健身，健身是花钱买累，种菜是赚钱养嘴。”

她还夸她种的辣椒比城里卖的好吃：“大棚辣椒索然寡味，红的跟吃胡萝卜一样，青的跟吃黄瓜一样，哪有我的辣椒香?张医生，你回家尝尝我种的辣椒，样子不好看，可味道香着呢!”我留大娘吃完饭再回，她说迟了怕没车，执意要走，我没再留她。

晚餐桌上，妻子用大娘送的青椒炒了盘菜盛到我面前，示意我尝尝。妻子说，大娘为了这几斤新鲜青椒，鸡叫起床，踏露采摘，天亮赶山路，到墟上搭三轮摩托，又到镇上挤公交，这一路辗转多不易，莫要辜负了老人家一片心意。我夹了一片，清香可口，全无想象中的辛辣刺激味。那一餐，我胃口大开吃了三碗饭，妻子乐呵呵地笑了。

从此以后的4年多，每到辣椒成熟的季节，李大娘在复查时都会带来些她亲手种的辣椒。她一来，我家餐桌上就会多一道郴州本地的家乡菜——“椒香肉丝”。

去年，又到辣椒飘香的季节时，我却再也没有等到李大娘来复查的身影。她的儿媳在电话里告诉我，大娘前段时间走了，走时很安详。大娘说当初来医院的时候，虽然我们没告诉她是什么病，但从医生和我们的表情中知道自己可能是得了癌症;这5年多的命，是张医生给她赚来的，她很知足了!弥留之际，她还嘱咐孙儿将来也一定要考医学院。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5年里的数次短暂相处，大娘的质朴、善良、真诚一直感动并温暖着我。我想，如果大娘能多有些防癌意识，能明白早期筛查、早期诊断、早期治疗的重要性，她的生存时间肯定会延长，也就不至于过早离开她深爱的亲人，离开她所不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