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戒酒者的自救和互救

受访专家: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成瘾互诫分会主任委员

北京安定医院成瘾医学科副主任医师  盛利霞

本报记者   牛雨蕾

“大家好,我是个酒鬼,我停酒295天了。”一个工作日夜晚,一间小会议室里,聚集了一群自称“酒鬼”但正在努力戒酒的人,他们以这种简单的开场白,开启倾诉心事、寻求支持。

“大家好,我是个酒鬼”

“嗜酒者互诫协会”(简称“互诫协会”)的线下会,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晚间都会在北京召开,地址在东城区的一栋写字楼内。20平方米的小型会议室里摆满了椅子,一排挨着一排,略显拥挤,可容纳20多人。

5月4日晚,快到19点时,有会员陆续赶来,三三两两唠着家常,偶有阵阵欢笑声。会员以中年男性为主,也不乏身材魁梧的年轻小伙,和身着干练职业装的年轻女性。单从形象来看,很难将他们同“酒鬼”联系起来。

会议开始了,第一个环节是共同学习,会员人手一本《十二个步骤与十二个传统》的蓝色小册子,按顺序朗读,每人一段,仪式感很强。一位会员告诉《生命时报》记者,大家一起朗读就像“充电”,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让我们恢复正常”。

接下来是分享环节。“大家好,我是个酒鬼,我先简单聊聊最近的情况吧。”一位中年男士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五一期间跟家人一起去外地了,整体情况还算平稳,但好久没有参会,今天过来时感觉再拖半天酒瘾可能就要扛不住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叔插话说:“我也一样!对不起,你继续。”会议规定,所有人不得在他人发言时打断或发表自己的看法。

那位中年男士继续说道:“最近和家人相处得比较多。有很多个瞬间突然觉得,母亲、姥爷、舅舅,他们都老了很多。”说着,他有些哽咽,又略带自嘲:“之前酗酒十几年,我确实不够成熟,一直是孩子心态,一有不顺心的事儿就去喝酒,就跟他们发脾气,把所有的问题抛给他们。”他挠了挠头,认真地说:“以后要自己的困难自己担着,清醒地去面对。珍惜当下,珍惜跟他们相处的时间。”

他话音刚落,其他会员集体说了声谢谢。这是分享环节的模式,以“我是酒鬼”开始,以他人的“谢谢”作为结束。紧接着,下一个分享者已经开始了。在场者的分享欲很强,争先恐后地发言,作为听众时都很有耐心,偶尔有人紧张、词不达意、说绕圈话,也不会不耐烦。在这样的环境下,分享者很容易放松心情、敞开心扉。

“‘纯分享,不评价’是互诫协会的一个重要原则。”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成瘾互诫分会主任委员、北京安定医院成瘾医学科副主任医师盛利霞介绍,在一个相对私密的场合里分享,对分享者来说,是同自己的对话,能强化内心那个冷静、有毅力、坚持的自我,坚定戒酒决心;对其他人来说,嗜酒者们的生活环境、想法往往有相似之处,分享可以从彼此的经验、反思中吸取有益信息。另外,长期喝酒的人往往不太擅长交流,分享可以锻炼社交能力,帮助打开心扉。“不评价”则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负反馈”,鼓励分享。

以“酒鬼”自称,是戒酒的重要一步。盛利霞说,敢于承认自己是酒鬼很重要。当前,绝大多数嗜酒者认为嗜酒是种坏习惯,但未意识到这是疾病。即便成瘾,也会将原因归咎于失眠、压力大、不开心。如果不承认自己是酒鬼,不承认嗜酒是种疾病,就不会接受治疗,更难以形成长久的决心。

分享会持续了约1个小时,大家交流的内容五花八门。散会后,会员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会场,步入城市的夜色中,而那些隐秘的心事,则留在了这小小的会议室里。

“将无偿得到的,再奉献出去”

“嗜酒者互诫协会”由美国退役兵比尔和医生鲍勃在1935年创立,是全球认证的公益性戒酒组织。会员们以自助小组的形式交流经验、相互鼓励、携手戒酒。

2000年,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李冰主任、北京安定医院郭崧主任等专家前往美国考察酒瘾治疗机构,回国后在两家医院开展了互诫协会自助小组。随着部分老会员的经验愈加丰富,足以独立主持小组会,医生便不再参与。目前,全国范围内定期召开“分享会”的地点有80个,除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外,一些小城市也有会场,如吉林省洮南市、河南省宁陵县。有的点每晚都召开会议,有的则每周一次,通常安排在晚上,具体时间及地点会有专人定期发布在互诫协会网站上。

互诫协会安定医院分会的联络人、一位23年不喝酒的老会员马先生告诉《生命时报》记者:“我曾是一位嗜酒者,2000年加入互诫协会,在医生帮助、会员间相互支持下,克服了酒瘾。”为了保证活动的科学性,包括马先生在内的很多老会员都考了成瘾咨询师证书,以帮助更多人实现康复目标。

提及坚持奉献的动力,马先生说:“我是获益者,我要知道感恩。在互诫协会有一个传统,就是将自己无偿得到的,再全部奉献出去。这也有利于约束自己,以防再次‘失足’。戒酒是一场持久战。”

2009年4月,互诫协会开设了网络会,摆脱了空间的限制,还能帮助那些所在地没有现场会的朋友。网络会议分晨会、日会、晚会,分别在早上6∶30-9∶00、中午12∶00-14∶00、晚上19∶00-22∶00进行。还有24小时滚动会、读书会、家属会等,为渴望自救的嗜酒者提供尽可能丰富、全面的戒酒支持。新冠疫情中,互诫协会还开通了几部24小时服务电话,服务所有会员。值守服务热线的都是老会员,经过短期培训,签署过保密协议,值得信任。

新加入一名会员时,互诫协会通常会安排一个老会员作为“助帮人”。盛利霞介绍,新会员在戒酒过程中遇到困难、不顺心的事,可以随时打电话给助帮人。助帮人会尽量告知要怎么做,也会提供陪伴、电话疏导,直到新会员情绪恢复正常。

盛利霞分析,人之所以会嗜酒成瘾,一方面可能与遗传或接触饮酒环境相关,但更多的是,面对巨大压力时,发现酒能“麻醉”自己,暂时“逃离”压力。有的人一遇到烦心事就会喝酒,希望能缓解焦虑,慢慢地就会越喝越多,直至无法控制地成瘾。会员间沟通时如果发觉对方有焦虑、抑郁问题,会及时伸出援手。“遇到不懂的问题,一些会员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咨询解决之道。”盛利霞笑着说。

马先生帮助过的一位会员,详细记录了通过互诫协会戒酒365天的感受。起初,他“总被莫名的情绪缠绕”,多次复饮,后来在互诫协会的鼓励下,再次下定戒酒的决心。戒酒过程中,他觉得“心灵空间越来越宽阔而宁静”“日常琐事也可以成为快乐的源泉”,并成功戒酒。

有需求时不妨主动求助

盛利霞告诉记者,一般有戒酒需求的患者应该先到精神专科医院就诊,由医生判断成瘾程度、是否会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比如心慌、手抖、出汗,甚至谵妄、四肢震颤、共济失调、抽搐发作、意识障碍等。如果存在上述严重戒断反应,需要先接受药物治疗。平稳度过这一阶段后,互诫协会自助小组的形式就可以介入进来。如果患者戒断症状不严重,且有强烈的戒酒意愿,也可以直接参加自助小组。

盛利霞说,戒酒是一件需要长期坚持的事,医院往往只能缓解患者的戒断症状。成瘾者一旦回归社会,难免受到一些环境的影响,常会恢复原来的行为模式,很容易复饮。自助小组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不断强化戒酒的决心。“我们在临床上会推荐患者参与自助小组,但最终是否参与,还是要看患者的意愿。”

会员的参会频次取决于个人需求。盛利霞说,如果会员觉得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有复饮的风险,就可以多参加几次;情绪稳定以后,可以适当减少参加频次。“互诫协会不要求会员必须在某段时间内参加多少次会议。”马先生说,但互诫协会有一些不成文的传统,例如要求正在酗酒且大吵大闹、扰乱会议的人退出会场。

马先生透露:“会员毋需承担任何经济上的义务。”互诫协会希望,任何希望戒酒的人,无论是身无分文还是腰缠万贯,均可接触他们提供的戒酒方案。互诫协会运作依靠内部成员自愿捐献。“事实上,我们会严格限制会员的捐款数额。”

“目前,互诫协会仍比较小众。”马先生说,目前北京6个线下会场中,有3个处于“待恢复”状态,另外几个会场每次来的人也很有限。“希望更多人了解互诫协会,知道其工作方法的科学性,有需求时积极前来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