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父亲留在了昨天

安徽省立医院(中科大附一院)肾脏内科主治医师   雷文静

面对死亡,人们有的悲伤,有的绝望,有的坦然,也有的仓皇无措……医生作为死亡的见证者,往往被要求克制和冷静,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专业,才会被慌乱不已的家属信赖。日子久了,医生在外人看来就是“麻木”。困在这样的人设中,医生也会自我欺骗,“对,我就是那个‘无情’的人。”

2022年底,我的爷爷“阳”了,第三天就住进了ICU(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的父亲也“阳”了,住在普通病房。爷爷火化的时候,父亲病情加重,没能参加葬礼。离开病房前,我看到父亲无尽的落寞与哀伤。火葬场空气很沉,人很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很讨厌这个地方,因为可能不久后,我还要来。

住院期间,父亲又查出肝癌,管床医生告诉我,没多长时间了,只能对症处理了。我找了很多其他医院的肿瘤科医生,给出的结论相差无几。我告诉父亲,他得了很严重的肝硬化,要好好治疗。我觉得父亲相信了,至少表现出来是这样,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变成:“等我好了,出院了,一定好好锻炼身体。”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妈妈轮流看护。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会和我讲述他小时候的事、年轻时的经历,以及中年时的心态。我很委婉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他说想开车带着全家回一趟甘肃老家,花上一两个月,一路走一路看。

一次消化道出血加速了我与父亲的离别。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生命的气息正一点点消散,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晦暗。

作为医生,我见过太多临终抢救的折磨。我没有对母亲说,自己签下了拒绝转ICU、拒绝气管插管、拒绝胸外心脏按压、拒绝电复律的文书。理智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但我仍认为是自己把父亲径直推向了死亡,因为父亲在弥留之际走得并不安详。我只能在父亲耳边不断地讲,“爸,你放心,我会坚强,我会照顾好妈妈,我会带着你回老家……”

父母是挡在死亡和我们之间的一道墙。父母过世,人才会真正面对死亡。我没有因父亲的离世而坚强,变得更加敏感了。我会沉溺在父亲死亡时痛苦的窒息感中,想象父亲是不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助;我会在午夜梦回之时,一遍遍责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实情,让他有时间好好跟这个世界告别;我会在无数个生活碎片里拷问自己,如果没有在外省工作,呆在父亲身边,就能早点发现肿瘤,或许治疗还有机会……我没办法冷静。父亲离世,对于世界来说不过是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墓,但对于我就像是埋葬了我的热情。

我上了很多年学,读了很多书,学会了治疗疾病,却没有学会面对亲人的死亡。我知道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终点,我明白这只是躯体消亡的形式,我了解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向前看的道理,可我还是会痛苦、绝望、恐慌和自责。

后来我读到一本名为《死亡如此多情》的书。作者从医近30年,挽救过很多病人,面对过无数次亲人之间的生死离别,却远不及面对自己父亲去世时那样刻骨铭心。我从作者的经历中找到了慰藉。原来见惯生死的医生也会沉沦在亲人的离别中,原来即便懂得死亡的过程仍不能接受的不只我一个。

父亲离世,请让我尽情哀伤。

下一个清晨会如约到来,只是父亲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