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专家：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陈友华 □北京康民养老机构发展中心主任 李文飞

本报记者 牛雨蕾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父母生病开始的。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失能、半失能老人数量增加，照护生病的父母成了很多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近日，美国教师保险和年金协会、宾夕法尼亚大学护理学院发布报告显示，美国每五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人在照护患病老人；照护者每年在与老人有关的住房、医疗保健、交通等方面，花费超7000美元（约合人民币5万元），其中约一半人负债、拖延账单……现实生活中，照护者承担的压力不止于此。当一位老人失能，整个家庭往往都会陷入冲突、疲惫的漩涡之中。

一人失能，全家失衡

李女士2016年辞掉国外工作，回北京照顾母亲。她回忆：“当时，母亲的病还不严重，能坐轮椅到院子里遛弯。”2017年底，她母亲的身体状况急速下降，出现严重的肠道出血。由于患有冠心病，贸然对肠道使用止血针易诱发心梗，因此无法正常做肠镜，最终选择保守治疗。这意味着，母亲在大便变红时就得去医院。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趟，后来五天就要去一趟。

2019年，李女士母亲的病情恶化，全家都加入照护阵营。父亲年迈，家中主心骨成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姐姐。姐姐是一名医生，每天随时都在线上了解母亲病况并给出建议，不分昼夜。李女士也随时待命，一收到母亲病情变化的消息就立刻从公司请假去医院。家中请了保姆，若母亲住院还会找护工。即便如此，照护依旧艰难。

“生活照护、疾病处理是两座大山，更何况是打持久战。”李女士说，平时在家，因为母亲有糖尿病，吃饭得单做，再一口口喂。偶尔，她情绪失控、将饭打翻，还得重做、再喂。住院期间，由于医院没有糖尿病人餐，母亲一日三餐都需要送饭；请的护工不太得力，由于要看护很多人，若遇上母亲当时不想吃就不喂，等她饿了可能也找不着人。偶尔，母亲也会打营养针，但这代替不了吃饭。一段时间后，母亲迅速消瘦，体重降至约60斤。

吃不好，血糖也无法稳定，李女士母亲又患上糖尿病足，脚肿得像包子，脚趾一根根变黑、溃烂。于是，照护工作又增加了一项换药。“这可是个麻烦事，老人的脚天天都得换药，不然就会感染，引起溃疡、发烧。去不同的医院换药，有时要去外科，有时去糖尿病足科，好不容易找对科室，换药大夫有时候还不在。”后来，李女士和保姆自学了换药。除了吃饭，翻身、喂药、排便每一项都是大工程。比如喂药，母亲一天最多要吃20多种药，父亲为此专门做了表格，写上早晚、饭前饭后怎么吃，每喂完一种药就在表上画个勾。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常处于低压状态，每个人都容易急躁、发脾气，经常在讨论母亲治疗方案时争吵。李女士焦虑到要靠药物才能入睡。即便如此，她也常在夜里幻听母亲在喊她；工作时容易出错；只要不在家，就时刻挂念母亲是否按时吃药，久而久之开始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父亲更是累得心脏病频发，走路都拖着步子。

与此同时，医疗费、交通费、保姆费等账单像雪片般飞来。“仅疫情期间，我妈在重症监护室住21天，就花了10万余元。”李女士说，如果不是医保报销，恐怕很难负担。此外，每月请保姆要花7000元；请护工按天计，每天150~300元。她曾亲眼看到，母亲病房里另一位糖尿病足患者住院一周后，因无法支付高昂的费用，选择放弃治疗。

今年夏天，李女士母亲在卧床近5年后离世，但至今全家都没缓过来。“心态特别矛盾，一方面不停地想，是不是有些治疗方案选的不对，但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李女士哽咽地说。

在我国，李女士家的遭遇并非孤例。数据显示，中国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已超4000万人。民政部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护理型床位不足50%，收住失能、半失能老年人不足300万人。这意味着，超3000万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居家养老。上述美国教师保险和年金协会等发布的报告显示，照护者一周平均要花约24小时照护老人，61%的人认为这影响了工作，导致迟到、早退、请假等；约1/4照护者的存款不到1000美元（约合人民币7118元）。“一人失能”给家庭带来的巨大负担，由此可见一斑。

人才供给不足，服务收费较高

“随着科技水平和医疗水平的提升，人口平均预期寿命不断延长，整体照护需求也在增加。”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陈友华称。北京大学一项人口学研究显示，到2030年，中国失能老人规模将超过7700万，失能老人将经历平均7.44年的失能期。加之现在，人们精细化照护需求提升，不仅希望老人能得到全面的医疗照顾，还希望他们活得更有尊严，这势必大大加重照护负担。

在照护需求增长背景下，社会专业护理人才供给却没有及时跟上。北京康民养老机构发展中心主任李文飞表示，养老照护人才短缺问题在全球普遍存在，因为失能、半失能老年人的照护有别于普通家政服务，需要一定的专业技术，对从业者要求较高，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人才供给不足，这也使照护服务收费较高。但现在需要照护服务的高龄老人受时代因素影响，普遍储蓄不足，对长期护理服务的购买支付力不够，使得照护压力更多集中于家庭中。

陈友华认为，我国家庭规模日益小型化，家庭养老照护能力不断弱化。一个成年子女可能需同时照护两位老人，不少人处于养老、抚幼、工作“三头烧”状态，使其老人照护能力出现“赤字”。加上社会养老模式尚不完善、养老服务业处于培育发展阶段，在新旧范式变革期必然伴随阵痛。

精准帮扶中重度失能老人

“日本、德国、美国等探索长期护理保险制度，为我国提供许多值得借鉴的经验。”李文飞介绍，长护险是通过专业失能评估，为丧失日常生活能力、年老患病的被保险人提供护理保障和经济补偿。比如在日本，相关被保险人经过评级可接受日托服务。从我国情况看，两位专家提出以下建议以减轻照护压力。

政策兜底缓解支付压力。我国自2016年实施长护险制度试点工作，将失能老人列为该制度首选对象。李文飞说，多地试点表明，长护险能减轻失能老人家庭经济负担，期待未来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尽快建立长护险制度。同时，相关财政补贴要更精细化，比如精准定位、帮扶中重度失能老人，把钱花在刀刃上。

加强养老护理人才建设。李文飞建议，研究出一套可简单操作的培训方法和教案，让更多人加入养老护理员行列中。当前很多培训门槛高、成本大，无法满足快速增长的照护需求。

技术支持“赋能”。“推广智慧养老、做好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至关重要。”李文飞说，市面上已有不少智能设备，如防压疮护理监测垫、声控智能家居等，如能将这些设备引入家庭护理场景，能有效为家庭照护者减负。

发挥家庭养老基础性作用。陈友华对记者说，当前，不少年轻人对传统“养儿防老”的观点不屑一顾，但“养儿”仍是解决照护难题的一条重要路径。此外，推动“安宁疗护”理念至关重要，不仅能让部分老人在生命终末期平静离去，还能减轻一些没必要的照护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