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 谭先杰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长眠在纽约撒拉纳克湖畔的特鲁多医生（E. L. Trudeau，1848-1915）的名言，是他一生行医生涯的概括与总结，也是对医学现状的一种准确表达。时至今日，这段名言仍是医生们遵从的行医准则，后两句甚至成为医学人文的支柱材料。

然而，在从事了30多年临床一线工作、见证了无数生死病痛之后，我感悟到，在特鲁多医生提出的三种场景之外，或许可以有新的场景，甚至能对前三个场景进行善意修正。具体是什么场景呢？我在这里分享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让人伤感。一天上午，姐弟俩带着六旬的母亲来到我的诊室。老太太是晚期妇科肿瘤，全身广泛转移，没有手术机会，化学治疗效果也十分有限。带老太太离开诊室后，姐弟俩又返回来，请我一定要救救他们的母亲，说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我遗憾地告诉他们，“病情太晚了，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姐弟俩这些年一直在城市里打拼，母亲坚持留在农村。女儿说，每次打电话，母亲都说“好着呢”，直到有一天晕倒在菜市场。实际上，早在4年前，老太太绝经10多年了，又出现了阴道出血，但她没有告诉儿女。

我安慰这对泣不成声的姐弟，“化疗或许有效”。但我心里清楚，这句安慰是苍白的。尽管最近十年我和同行们一直在科普“绝经后出血是需要高度警惕的危险信号”，遗憾的是，这个能救命的知识点传递广度依然有限。

第二个故事令人欣慰。我曾收到过一面特别的锦旗，当患者满面笑容走进诊室给我送锦旗时，我一头雾水。她没有找我看过病，但看了我2018年做的电视节目后，她按照建议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了早期子宫颈癌，做手术后生活如常。前段时间她看到节目重播，很是感慨，于是订制了一面锦旗专程给我送过来。

第三个故事是我的锥心之痛。我12岁那年，母亲因妇科肿瘤离开了人世。怕影响我学习，母亲临终前让家人不要告诉我她去世的消息，却在弥留之际一直呼唤我的小名。直到两个月后我放寒假从县城中学回到家，叔叔做了大量铺垫后才委婉地告诉我实情，我当时一声没哭出来就晕了过去。那段时间，族中的婶婶给了我很多安慰，腊月里，每家操办年猪的时候都叫我去吃新鲜肉；正月里，每家都来叫我去吃汤圆……但对我来说，安慰并没有多少用处，那个寒假无比漫长，那个冬天特别寒冷。

母亲的离开，是我选择从医和当妇产科医生的原因。但是，母亲到底得的是什么样的妇科肿瘤，我一直不知道。直到母亲去世30年之后的2012年夏天，我才得到了大致的答案。

当时我在哈佛大学医学院进修，一天傍晚，我躺在医学院主楼前的草坪上，以一个资深妇科肿瘤专家的身份对母亲的病情在头脑中进行梳理。我认为是子宫内膜癌，因为母亲有绝经后再次出血的现象，但被忽视和误读了——以为这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活改善的结果。假如，只能是假如，母亲或者亲戚们能有一些医学常识，能听到我现在不遗余力到各处宣讲的健康科普内容，母亲就能够早些就诊，就不会那么早离开。子宫内膜癌发现得早，是可以治愈的。

对于一些晚期肿瘤和罕见病，再高明的医生也回天乏术，再先进的医学也无能为力。但如果人们具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在疾病初期就发现苗头、尽早诊治，结果可能大不一样。回国以后，在完成临床工作之余，我开始致力于健康科普，十几年来乐此不疲。

讲到这里，您可能已经猜到我想说的第四种医学场景了，没错，就是科普。著名妇产科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名誉主任郎景和教授说：“科普是医生的职业良知和社会责任，医生要始终做科普！”

科学普及萌芽于法国启蒙运动，在特鲁多医生的年代并不流行，直到20世纪下半叶，人们才认识到其重要性。毋庸置疑，特鲁多医生的名言依然是正确的，但医学科普可以对特鲁多医生的场景进行善意修正。

医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经验科学，很多疾病的防治理念，只有见识过，才可能关注。换言之，对某一疾病而言，科普做得好，就有更多的人知晓相关的防治知识，疾病就越可能被早期发现和治疗，获得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应的，无法治愈、只能安慰的晚期患者就越少。回到特鲁多医生的名言，或许可以这样阐释医学科普的作用：将“有时是治愈”变成“常常是治愈”，同时降低“总是去安慰”的频次。

诚然，相对于冷漠和傲慢，安慰是医生应该开展的工作，善于安慰也是医生应该具备的素养，但对于生存期只有几天、几十天的患者或其家属，再怎么安慰也是苍白无力的。此外，安慰需要共情和温度，而医学很多时候需要冷静，这种变换对医生也是一种压力。一个医生医术再高明，一天也做不了多少台手术，看不了多少个病人。但一本优秀的科普图书，一场精彩的科普演讲，一段实用的视频，则可以让健康知识惠及更广泛的人群。

“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指出，普及健康知识，提高全民健康素养，是提高全民健康水平最根本、最经济、最有效的措施之一。由此看来，在特鲁多医生的名言之后加上“始终做科普”，就会非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