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积水潭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   赵  斌

“我在北京呆过两年，因为生病。但我不想以病人的身份追忆那段在北京的日子，我觉得我更像个地地道道的北京小院居民……”这是前不久一位刚上大学的患者写的就医经历。这篇文章我是在网上偶然看到的，通篇没有一句话是描述痛苦，而是将疾病的痛苦转化为一种淡定、潇洒，进而去反思什么是善，什么是爱，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坚强。

虽然作者在文章中没有透露具体的疾病，作为医生的我还是能猜出患者的病并不轻。她说：“我不知道此时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你是谁，你正在经历什么，是千锤百炼的水深火热，还是万帆过尽的劫后余生？穿刺针扎进骨头的声音，升白针戳破皮肤注入身体的疼痛，的确很难忘记，PICC（中心静脉输液）留下的疤也会一直存在。可是亲爱的，我想告诉你，它们并不想提醒你那些靠着墙缓缓滑下的无助时刻，它们也并不想你记得眼泪和争吵。它们是想提醒你，你有了别人不会拥有的美好时刻，那是无数人追求一生的闲暇，是你在未来乘风破浪的护盾。”这些动人的话语，让我这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自愧不如，甚至对她产生一种敬畏之心。

医院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到这里的人很少有欢天喜地的，即使是一个乐观的人，在疾病的折磨下也只能把乐观暂时放在一旁。前不久我出门诊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不停地说：“打麻药，打麻药……”出门一看，是一个外伤的小女孩，医生在给她换药。即使她旁边有父亲的陪伴，有医生的安抚，那痛苦仍然大大超出了女孩子的忍耐力。

从某种意义上讲，医院是苦难的聚集地，而且患病是双重苦难，包含了躯体的和心理的苦难，病得越重，苦难就越深重。没有得过病的人很难体会这样的苦难是多么让人纠结，让人痛不欲生、意志消沉。行医多年，我经常会听到病人告诉我——“疼痛”“上不来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些症状太常见，如果医生不设身处地去理解，很容易会轻描淡写地回复——“忍一忍”“换个体位”“强吃一口”“把眼睛闭上，不要想其他事”……似乎病人说的已经不再是痛苦，在医生眼里，这些症状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说一说就没事了。因此，直到有一天自己成为病人，才能切身感受苦难的含义。

美国学者罗伯特·汉在《疾病与治疗》一书中，写了一位医生成为病人后的感想，“如今我已亲身经历过了，现在我能够开始真正理解我的病人们的感受，理解那些我多年来看过的成百上千个身体感觉和自我感觉上深受困扰的病人，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开始和我的病人一样意识到，真正知道情况是怎样的医生与那些搞不清楚状况的医生，存在着绝对的差别。而以上这些，只能通过切身的体验，通过深深体味病痛和崩溃的感受才能够获得。”

当然看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如果只是把患病当作苦难，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这种苦难就会摧毁人的一切：一是影响到身体，迟迟得不到康复，二是影响到情绪，会变得多疑、焦虑和恐惧。作家路遥写过：“让一个人能迅速成长的，不是一个人一生的顺风顺水，而是他时常遭遇的磨难，实在熬不下去的困难。”

人在一生中得病是大概率事件，不管得什么病都是苦难，因为没有人能预测患病后的结局是好是坏。也正因如此，得病的苦难催生了使人变得强大的契机，那就是坚定地从病榻上的各种躯体磨难以及巨大心理恐惧中走出来。虽说得病不是一件好事情，但谁若能更早地在疾病的苦难中体验一把生与死的淬炼，无疑在自己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是面对生活、工作，都将是有帮助的。

得病磨炼的不仅仅是躯体对苦难的承受力，最终的解脱一定是和自己的内心世界达成和解。躯体的苦难是可以慢慢被身体接受的，甚至有朝一日会成为一种习惯，但人生始终保有良好心态，特别是在疾病侵扰下保持淡定自若，不出现情绪的失衡，需要的是一种大智若愚的素养，一种对苦难不卑不亢的心态，一种一生都要持续追求的不被情绪所打败的目标。人顺风顺水的时间很短，或者干脆没有，人永远是处在逆风逆水之中，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疾病会在人生任何阶段来打扰，人体会随年龄增长而老化，即使疾病不来，衰老也会不请自来。不要畏惧疾病，特别是在心理上不要被疾病带来的苦难所打倒。

作为一名医生，这四十年间大大小小的苦难我看到了不少，明白真正从心理上与疾病苦难和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生物医学模式的背景下，不管医生还是病人，曾一度以为苦难的罪魁祸首就是疾病本身。现在看来，心态、情绪在左右疾病的发生、发展上占了很重要的比重。在病人心目中，不应该仅仅信赖医生、药物和手术刀，最应信任的其实就是他自身强大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可以包容一切，让病人即使身处苦难的风暴，也能看到善、学会韧、得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