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清华长庚医院血液净化中心主管护师 李春杰

在医院里，透析患者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这些患者需要每周来医院3次，因此在透析室里，患者与医护人员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家人一般。就拿远离家乡、在京工作的我来说，想要见到家人，可能一年3次都是奢望。因此，我与透析患者的感情，某种程度上是超越医患关系的“亲情”。

在透析室里，芳芳（化名）是个不太受人注意的患者，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书。或许她还不太习惯这个“大家庭”，也没有跟大家分享喜悦与烦恼的习惯。直到有一天，我听说了芳芳怀孕的消息，顿时一惊。之前虽然也听说过透析患者怀孕生子的消息，但这样的情况仍然是罕见的。我很担忧——她有没有想到过怀孕带来的风险呢？

芳芳是一名规律透析的患者，患上肾脏病已经十来年了。患病之初她还是个花季少女，经历了一次肾移植，成功后继续血液透析，到现在已经有5年了。虽然现在医疗技术快速发展，5年的透析龄也不算长，但对于经历过肾移植的芳芳来说，这次怀孕仍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透析室的医护人员都为她感到高兴，也同时替她捏了一把汗。

作为芳芳的责任护士，我俩的关系更熟络一些。一天，我问她：“你想好了吗？可能会有风险啊。”她语气既坚定又安静，“我想试试，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期盼的礼物。”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给她鼓励。作为一个妈妈，我非常了解想为人母的冲动和喜悦，因此我能切身感受到芳芳的内心需要什么。既然芳芳意向坚定，也得到了她家人的支持，科室主任李主任也决心为她奋力一搏。做母亲是一个女人的权利，也是一个女人正常的愿望，作为医者，我们要尽力帮助患者实现这个梦想。

李主任带领医护团队查阅资料，组织多学科查房；安排护士每周测量腰围、腹围并记录，提醒医生适当上调目标体重；透中、活动后给予低流量吸氧，以配合孕妇本身耗氧量的增加；逐步增加透析时间和透析次数，保证孕妇体内毒素的清除。

为了延长透析时间，护士们准备好透析耗材，提前为芳芳准备上机。自己有孩子的护士姐妹们，似乎也都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有时间就去芳芳床前询问情况。“最近吃的怎么样”“按时产检了没”“芳芳，最近有反应没”……有时候，我听着大家的聊天，仿佛忘记了芳芳是个透析患者，所有人都关心她的不适、疲乏，分享她的喜悦与幸福。

平静的几个月过去了，芳芳的体重慢悠悠地长着。自怀孕以来，她的胃口一直不算太好，虽然透析时长已经增加到了每周20小时，但是体重增长不太多。临近12周的产前检查提示，有些指标高，有些指标低。我感受到了芳芳巨大的心理压力。

一天上机结束后，我经过她的床旁，看着她失落的眼神，我猜这次产检的结果可能又不太理想。我检查了一遍透析机上的数值，找了个其他话题想和她聊聊。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

于是我说：“等待结果的日子总是很漫长，尤其遇到特殊情况需要复查的时候，心里最着急了。我怀孕的时候也经历过，记得16周的时候做唐筛（即唐氏综合征产前筛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说孩子的一项指标高，医生说生出来可能智力会有问题，可把我吓坏了。作为医务人员，第一次在同行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她一直盯着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哭了，但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您一样幸运。”就这样我们打开了话匣子。

让人遗憾的是，尽管做了各种努力，芳芳还是自然流产了。从芳芳的眼中，我看出了失望与难过。我们都担心她会为此郁郁寡欢，尽可能多的找机会和她聊天，话题已经开始扩展到工作以外的家庭琐碎小事。但芳芳依旧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听我们聊天，偶尔做些简单回应。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问她是否已经放下，她说，她明白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有好的结果，虽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天意。当她能敞开心扉聊这件事时，我知道她已经释然了。我劝她说：“生命也有自己的抉择，小宝宝知道你作为妈妈太辛苦了，要受比常人多几倍的痛苦，他舍不得你再受苦了。”

后来，我和另一位刚刚进行过透析的患者女儿聊天，她说了这样一番话：“你看，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哭着来的，慢慢学会了笑，所以人世间的路很多都需要我们用笑声盖住哭声走完。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有向死而生的心态，高高兴兴走完一生。平静地接受人世间的磨难，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化磨难为动力才是人生的精彩。”

这番话让我再次想起了失去孩子的芳芳。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医疗技术和人文关怀正在同步发展。医生们凭借精湛的医术、各种仪器和药物延长生命，同时也用医者仁心重视人、关心人、爱护人、尊重人。

生与死并不是患者自己、家属或是医务人员任何一方可以单独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生命，生命有自己的抉择。我们有时虽然已经尽全力，但仍然无法治愈患者，无法“起死回生”。就如芳芳一样，努力尝试，也接受花开花落。感恩生命，紧握当下；重拾幸福，圆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