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积水潭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 赵 斌
那天我在ICU(重症监护室)看了两位女病人,年龄都在50岁左右。看这两位病人的过程,让我思考良久。
一位病人来自北方,在北京做食品批发的小生意,每天凌晨1点半起床开始工作,一天下来有14个小时都在忙碌。病人3天前开车出了事故,肋骨、肱骨、胸腰脊柱、骨盆都有骨折,加上肝脾肾挫伤,ISS评分(创伤评分,大于25即为严重伤)达到50,于是住到了ICU。另一位病人来自南方,是高中语文教师,3年前检查出胰腺肿瘤,做了手术,也经历了化疗,之后肿瘤复发,这次是因胰腺肿瘤合并消化道出血住院。这两个人患的病虽不一样,但都不是轻病。
我先看的是这位多发伤的病人。病人带着监护,输着液,腹部已做了手术,骨盆也做了一些处理。她合着眼,表情不是很痛苦。我轻轻把病人叫醒,问了一下她此刻的感觉,疼不疼?难受不难受?她说不很疼,也不是太难受。我问:“这个姿势躺久了会感觉不舒服吗?”她说现在这个姿势就是最舒服的姿势了。我让她深吸气,咳嗽几下,看看胸部疼不疼,还好确实没有那么疼。我又让她动动腿,只有左脚能动,右下肢既不能动,也没有痛觉——可能与胸腰椎处的骨折有关。
我让她用两只手握了握我的手,能感到病人的力量。最后病人问我能不能完全康复,像她之前的样子。我说:“任何病都不可能一点后遗症不留下,但像您这样的好心态,以前身体又挺棒,应该会恢复得不错。”病人听了很是欣慰。
这个病人的病情并不轻,可我们之间的沟通却不沉重,聊得也挺随意。我很佩服她有这样强的心理素质,整个谈话期间没有任何抱怨,说话心平气和,看不出灰心丧气。病人的淡定和乐观,以及她抗病的能力,让我开始怀疑当初对病人的ISS评分是否准确。可见,人们可以得同一个病,但由于心理承受力不同,疾病表现就千差万别了,有时甚至让我这个干了几十年的医生都难以想象。
见第二个病人挺偶然的。当时她的邻床是一位车祸伤的病人,胸腔有积液,医生在给他做胸部超声定位,准备抽液,我正好过来看超声。这时病人坐在床上目光炯炯,带着微笑和我打招呼。我赶紧问管床医生这位病人的情况,当知道她是位胰腺肿瘤的病人,我一下子就对她有了好奇心。由于病人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我也就毫无顾忌地与病人聊了起来。
我问她这个病是怎么发现的,在哪里做的手术?病人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病,像一位专业的医务人员,把发病经历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手术、靶向治疗、化疗耐药、肿瘤标记物增高……当地的医院说可以再观察观察,病人50多岁,还没有退休,为了给自己多一些机会,就来到北京。
我看病人心态这样稳,就问了一句平素很少对病人说的话,“怕死吗?”病人不假思索地答复:“不怕。”我和周围的医生不约而同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接着问:“既然不怕,为什么还来北京再看?您之前看的医院已经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医院了。”病人回答:“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不愿意放弃机会,这与怕不怕死没有关系。”我心想这心理素质真是好强大的呀!
说实话,这两位病人对疾病和死亡泰然自若的态度,我以往碰到的并不多。我又问那个胰腺肿瘤病人平常吃饭怎么样,她说没有消化道出血的时候,吃饭挺好的,什么都可以吃。她紧接着问我:“医生您对忌口这事怎么看?”我说:“如果喜欢,吃了不难受,就什么都可以吃,只是不要过量。”
病人很快接茬:“我同意您的观点。如果吃得不舒服,就应该出现一些症状,过敏呀,难受呀,否则就不要‘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吃’。”我也深表同意。晚期胰腺肿瘤不是一个小病,病人能够有3年的病史,而且精神状况、营养状况现在都不错,应该算是很好的结局了。假如病人不是这个心态,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很难说。
当医生40多年,我有了这样一个体会,如果单从治病的角度,不管病能不能治,医生总能想出一些办法。但有时候真正左右结局的,往往不在医生,而在病人的心理,落脚点就是情绪的掌控。
人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有一个好情绪是自然而然的;可一旦得病,不论什么病,都一定会让情绪变差。人在坏情绪的左右下,疾病症状会被无限放大,那种难受犹如见到了世界末日。此时,即使药物有效,手术做得不错,如果病人没有从坏情绪中走出来,仍然会感到重病缠身,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我相信,疾病真能吓死人。
现在许多医生对病人的情绪变化没那么敏感,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躯体疾病的研究上。这两位病人给我上了一课。平时我在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夸夸其谈,总觉得游刃有余,可假如有一天自己患上大病,也能有这两位病人的好心态,那真是我的福分了。强大心理素质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读了几本书就有的。
对于医生来说,临床实践是一个好的观察机会,病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就是我们日后成为病人时的真实写照。所以医生的临床实践不要仅看到我们给病人做了什么,更多的是要从病人身上学到什么。有些学到的东西不是技术,却远远高于技术,它是触及心灵的对于生命意义的认知,是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