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王凤荣之死引发的思考

●没有执照就敢行医 不脱衣服胡乱扎针

本报记者  董长喜  钟财芬

《生命时报》近日接到一名读者的求助电话,描述了他的母亲在被一位民间“神医”扎针治疗后,不幸昏迷并最终死亡的经历。读者反映的情况涉及民间医疗行为失范、无证非法行医、医疗监管缺失等问题,为明晰事件始末与背后因果,记者赶赴当地进行了走访调查。

一次“就医”引发悲剧

读者小盖,男,吉林省通榆县什花道乡四海村人,他通过来电讲述了母亲王凤荣的大致遭遇:2024年9月14日,69岁的王凤荣前往内蒙古通辽市科左中旗保康镇,到米成山的“诊所”就医。米成山在当地被称为“米大夫”,自称曾在军队服役时担任卫生员。实际上,他既无行医执照,也无合法诊所。当天上午10点左右,米成山给王凤荣扎完针不久,患者突然昏迷,后续被送到科左中旗人民医院(位于保康镇)抢救,被诊断为脑室出血、颅内出血后脑积水,当时已无自主呼吸,仅靠呼吸机维持生命。9月17日20点左右,王凤荣因呼吸衰竭死亡。

小盖自述,母亲去世后,米成山不仅没有给出任何说法,而且还在非法行医,继续给他人扎针治疗。他希望媒体对米成山的非法行医行为予以曝光,以推动相关部门加强监管和执法力度,积极打击非法行医,同时对潜在的违法者起到警示和震慑作用。

记者暗访“神医”治疗过程

为了解事情是否真如读者所说,10月29日下午,《生命时报》记者抵达内蒙古通辽市保康镇,并跟随一位恰好要去扎针的患者及其家属,来到“米大夫”的“诊所”。所谓的“诊所”实际就是他的住所,位于保康火车站南侧一胡同内,是两间寻常的平房,外墙上写着两个大大的“米”字,并无任何医疗机构相关标识。

米成山“诊所”位于保康火车站南侧一胡同内,实际为其住所。

记者到访时,大门虚掩,“米大夫”家人问明我们一行人的来意后,叫醒正在炕上睡觉的“米大夫”。随后,“米大夫”家人拿来一个扎啤杯,里面放了些酒精棉球,又拿来一盒一次性针灸针(长针,约12厘米)。“米大夫”并未询问患者情况,直接让其趴在炕上开始施针治疗。他先将两根针扎入患者头部,稍作捻转,停留两三分钟后拔出,以相同手法依次在颈肩、腰部各扎两针。到膝盖部位时,直接隔着裤子扎针,长针由外膝进入,从内膝透刺穿出,扎上针后还让家属敲打患者的膝盖两下。全程始终用的同样两根针,施针结束后,“米大夫”让患者先做几个蹲起,再在堂屋跑一圈,又问“感觉怎么样?”最后对患者说:“你在我这儿扎完之后,睡觉也好了,腿脚也没问题了。”至此治疗结束,整个过程用时十几分钟,收费200元。

临出门时,记者发现原本虚掩的大门被从里面锁上了,“米大夫”的家人解释称是因为最近被人举报(编者注:据了解,小盖就母亲死亡一事报了案),当地卫健委说“要么交7万块罚款,要么别干了。”“老头岁数大了(据记者了解,“米大夫”85岁),不想交罚款,所以选择不干了”。她还叮嘱:“下次你们来要提前打电话,最好周六日过来。”

多方走访了解事态进展

10月30日上午,记者赶往吉林省通榆县什花道乡四海村,找到王凤荣的丈夫老盖了解情况。通榆县地处吉林省西部,与保康镇所处的内蒙古通辽市科左中旗相邻。“米大夫”的名气穿越180公里,从保康镇传到了四海村。老盖告诉记者,老伴儿去年8月患脑血栓,留下腿脚不利索的后遗症,同村的老宋说去找“米大夫”扎过,且表示“扎得挺好”,便决定与老宋夫妇一起去保康镇寻医。

9月14日早上7点多,他们一行4人打车出发,2.5小时后抵达“米大夫”家。老盖表示:“去之前老伴儿状态挺好,和我们有说有笑。当天,老宋扎完后,我老伴儿扎,我排在第三个,轮到谁谁就趴在炕上。大夫也不问病情,扎完做10个深蹲,都是隔着衣服就扎。等我扎完准备做深蹲时,听说老伴儿在外面要吐,我就赶紧出去,老伴儿一下扑在我身上晕倒了。”后来,同行的司机帮忙拨打120,急救车十多分钟到达现场,医护人员测量王凤荣的血压高达200毫米汞柱,立即送医院抢救。直到去世,王凤荣都没再醒过来。老盖说,从老伴儿抬上救护车,“米大夫”一家就没管他们,后来也几乎一直“隐身”。

患者家属指点当时给王凤荣扎针的部位。

平时老盖和老伴儿住在乡下,儿孙都在外地打工,老两口就种种房前屋后的地,同时做着环卫工作,这份工作一年能给他们每人带来8000元的收入。“出事前,我们每天都去扫村里的大路,现在老伴儿走了,剩我一个人,就没再去了。”老盖怅然地说。

随后,记者又采访了当时与王凤荣同车前往“米大夫”处扎针治疗的老宋。老宋68岁,今年患脑血栓后腿脚不便,8月由家人带去找“米大夫”治疗,他自称“扎之前还不能下地,扎了以后米老头推我一把,让我走,当真走出去几步。回来后,我又去医院做了一个月康复,现在腿脚灵便多了。”问及当时王凤荣的情况,老宋说:“我扎完后老二姐(王凤荣)扎,前后不过10分钟,就听着他们喊老二姐倒地了。”

9月14日,米成山(左)在为一位患者“治疗”。

10月30日,为向相关部门了解事态进展,记者再次前往保康镇。利用在当地打车的机会,分别向3位司机打听“米大夫”。他们告诉记者,当地司机基本都知道“米大夫”,“去那旮瘩(东北方言,即地方)扎的不少”“我跑出租车7年,刚跑那年就开始拉人去米老头家”。也有司机劝记者慎重,“他没有证,还不消毒,有的人敢去,有的人就不敢去。”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外地人和出租车司机口中的“赫赫声名”,当地街头的路人大多没听说过“米大夫”,听过的也不建议记者去,“我朋友带他姐去扎过,没扎好,别信这个。”

保康镇街头。

当天下午2点左右,记者来到保康镇科左中旗卫健委,了解米成山行医资质问题。一位吴姓工作人员表示:“他(米成山)确实没资质,那个案子我们已经做完了,罚款7万,但那边说现在没钱。6个月以后我们准备申请法院强制执行,目前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开门营业。”工作人员还表示,找米成山看病的基本都是外地人,保康镇没人去。当被问及米成山在当地非法行医多年为何不去管时,工作人员称:“没人举报,我上哪儿知道?”他表示,“我们这儿有证的(医疗单位)就700多家,但执法团队仅有五六个人,每周有4天都奔波在监管的路上。”

保康镇科左中旗卫健委封存的证据。

随后,记者又前往科左中旗公安局,询问王凤荣死亡事件的处理情况。民警表示,目前事件的关键节点在于死亡鉴定,“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做了尸检才能立案。米成山非法扎针和王凤荣死亡有无必然联系、责任如何划分,都得法医鉴定了才知道。”民警表示,公安局已经安排好尸检单位,现在因家属不同意尸检而无法推进。对此,死者儿子小盖向记者解释:“本来人都已经推出来了(准备做尸检),老头不干,说尸检会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人嘎(东北方言,即切开)个稀碎,这才拖了1个多月,人还放在殡仪馆。”

11月11日,记者致电米成山的家属,询问关于“米大夫”非法行医的情况,得到的答复是“不清楚”。

专家为事件释疑解惑

对于此次事件的诸多疑问,记者采访多领域专家进行了“会诊”。

1.“米大夫”治疗过程有无不当之处?针灸是否会引发脑出血?

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针灸科副主任医师张章:按照正规的针灸操作流程,会先让患者充分暴露施针部位,再依次进行酒精消毒(包括医者手指和患者针刺部位)、施针操作、留针(一般15~20分钟,有的快针仅两三分钟)、拔针,最后按压针孔片刻,再将一次性针灸针放入利器盒妥善处理。

从记者暗访所得到的信息看,这位“米大夫”的行为存在诸多不妥:一是所有针刺部位都使用长针,针刺颈肩部时,入针太深可能对患者造成损伤;二是隔着衣服扎针,目前在临床上是禁止的;三是扎膝盖部位时透穿,正规透刺并非把针直接扎透,而是从一头刺入后将针扎入另一头穴位,不应扎出体表,否则可能造成感染。

针灸施治极少会引起脑出血等严重后果。脑出血一般是因血压升高,导致脑血管破裂,与针刺本身没有直接联系,但如果患者存在紧张、疲劳等情况,针刺可能产生间接影响。

2.尸检真如百姓想得一样吗?尸检能确定哪些问题?

中国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法医病理鉴定室:所有类型的死亡,尸检都须按国家技术标准执行,心、肝、脾、肺、肾等需要拿出取样,一部分用于实验室检验,另一部分留取作为备份,将来有任何异议时用作复检。每个器官必须进行精细检验,以确认损伤、异常,分析死因、得出结论。检验完成后,大部分器官组织会放回胸腹腔,并进行缝合。

上述事件的直接致死原因、针灸与脑出血的关系,都需要通过鉴定确定。如果死因是由脑出血所致,要通过检查针灸部位有无肿胀、脊髓损伤等,分析脑出血类型,比如是外伤所致脑出血还是动脉硬化性脑出血。如果发现是自发性动脉硬化性脑出血,一般不能说明与针灸存在直接关系。对于坐车劳累、深蹲等可能引起血压升高、心率加快的诱发因素,尸检无法确认。但可由公安机关进行前期认定,确认存在高危行为,再结合时间链定义前期行为与死亡的关系。

3.非法行医会有什么惩罚?死亡事件因尸检卡壳该如何推进?

北京天霜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艾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36条规定,非法行医严重损害就诊人身体健康的,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造成就诊人死亡的,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报案后,家属不接受对患者进行尸检,会导致事实不清、因果关系不明、证据链不完整,无法衡量非法行医情节的严重程度,公安机关立案比较困难。但卫生行政机关可对非法行医事实进行认定,对非法行医者作出行政处罚或处罚金。因非法行医被卫生行政部门处罚两次后,若再次实施非法行医,将构成非法行医罪,此种情形无需考虑非法行医造成的后果是否情节严重。

无法立案的情况下,非法行医者如果不接受私了、不愿赔偿,家属可以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为案由,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规则,侵权行为由原告举证。对已导致死亡,但患者又未进行尸检的,司法实务可能会有3种处理结果。

第一,死因无法查明,驳回诉讼请求。住院病历、死亡诊断只能看出患者是脑出血死亡,若原告坚持认为患者死亡与针灸有关,法官可能会依职权申请进行鉴定,判断非法行医与脑出血的关系。但鉴定机构因缺乏尸检报告,会导致事实无法查明、因果关系难以建立,不予受理鉴定;或法官直接判定原告举证不能。上述两种情形都会导致法官直接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第二,法官征询专家意见后判决。家属不接受尸检,法官和家属均可申请专家辅助人介入。若送医时诊断为脑出血,可能会请专家根据死者生前既往病史,提出可能的诱发因素,据此给出处理结果,或驳回诉讼,或酌情判决非法行医者承担补偿或赔偿责任。

第三,法官自由裁量进行判决。即法官在事实认定清楚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认知、生活经验、思维逻辑、价值观,以及对法律原则的理解,对案件作出判决。

4.非法行医查明后仍存在持续行医现象,说明什么问题?

北京中医药大学卫生健康法治研究与创新转化中心主任邓勇、研究员李盟:目前,基层卫生健康部门主要依靠定期巡查和专项行动来发现和打击无证行医。这一事件暴露出基层监管确实存在不少难点:首先,资源有限。很多基层卫生部门人力和物力相对有限,难以实现广泛、持续的监管,一些无证行医人员活动隐蔽,有时会在监管部门巡查时暂时停业,增加了取证难度。其次,群众医疗习惯助长无证行医行为。在一些偏远地区,由于医疗资源不足,群众往往倾向就近、便捷寻医,有时会选择无证行医的小诊所,需求促进供给,给监管增加了挑战。再次,执法协调存在难度。在基层地区,不同部门间的执法协作机制还在逐步完善,如何有效协调卫生健康、市场监管和公安等部门的工作,仍是有待努力的方向。

截至本报发稿前,记者又联系了死者王凤荣的家属。他们表示,鉴定机构已完成尸检,死者也已经火化安葬,鉴定结果将在35个工作日内出具,公安部门将根据结果推进事件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