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清华长庚医院疼痛科主任、安宁疗护团队负责人 路桂军
“全国肿瘤防治宣传周”期间,有媒体想邀我做一场“安宁疗护”理念分享,但最终这个分享环节取消了,理由是:安宁疗护是教人接受死亡,与肿瘤防治周“抗癌”的主旋律不符。很显然,活动组织者认为安宁疗护与抗癌是对立的。真的是这样吗?肿瘤的防治必定意味着要战胜死亡吗?看来,针对肿瘤防治这一话题,还有必要向公众普及更深层面的认知。
通常当一个人被诊断为癌症,其生命轨迹便与“对抗”二字紧密相连。从早期的手术,到后来的放疗、化疗、靶向治疗,现代医学早已将抗癌定义为一场“战争”——胜利的标准就是彻底消灭癌细胞。然而,患者最终常面临一个问题:治疗的终点究竟是生命的延续,还是以生命为代价同归于尽?记得有一位患者在生命尽头这样对我说:“自从得病以后,我从‘人治病’,逐渐走到‘病治人’,最后只能妥协于‘告别’。”
抗癌的本质,究竟是对抗还是共存?我经常看到,许多患者在癌症治疗过程中,其自主权常被孝道伦理所压制。68岁的肺癌患者张先生,因疾病已进入终末期,曾明确表达过拒绝插管,但关键时刻,家人却因“不忍心”而违背其意愿——插管、进ICU……最终张先生无缘善终。诚然,医学进步无可厚非地延长了患者的生存期,但却未必提高了他们的生存质量,这种集体决策反映出常态文化对“善终”的误解。
现代医学将癌症治疗简化为“对抗模式”,手术切除、放化疗等都旨在消灭癌细胞。抗癌的惯性让晚期患者陷入“欲罢不能”的困境,最终只能在痛苦中离世。为何选择抗癌即无缘善终?实际上,其矛盾的根源并非医学技术,而是文化困境,是技术理性与人文关怀的撕裂,是社会对死亡认知的匮乏。
我认为,理性抗癌应该包含这几点。首先,从早期的“不妥协”演化出终末期“接受疾病与之共存”。医学模式的与时俱进,正推动着医疗体系经历范式的转变。上海某三甲医院的统计显示,接受过生死教育的癌症患者,生命尽头无效医疗支出减少64%,而心灵照护需求增加81%。这组数据折射出现代医学的人文觉醒——当医疗团队用“生命预后”取代“生存期预测”,用“症状管理”替代“疾病治愈”时,医疗的本质就能重新回到对生命的敬畏。这种认知重构让癌症患者从“与死亡对抗”转向“与生命对话”,在有限的时空里完成未竟的心愿,达成生命尽头的共存与和解。这就是我所说的“善终”。
回头再看患者抗癌的历程,恰似汉字“我”的结构——二戈相背,矛盾共生。患者从确诊初期的激烈抗争,到晚期与疾病和解的过程,暗合道家“物我两忘”的哲学。这种豁达并非放弃,而是超越对抗的智慧。生命的真谛在于平衡抗争与接纳,真正的胜利,是在有限时间内种下希望,好好地活到最后。抗癌的终极意义,不在于击败死亡,而在于借由疾病完成对生命的觉醒。抗癌与善终的矛盾,实为人类对生命认知的进化契机。当社会能坦然讨论死亡,当医学不再将治愈视为唯一目标,当个体在治疗中保有自主权时,“对抗”与“妥协”便能统一于对生命的敬畏之中。正如那位临终患者所言,抗癌是“从戈矛相向到握手言和”的成长,或许这才是人类面对疾病与死亡时,最深邃的生命智慧。
纵观生命全程,人生价值不仅是时间的累积,更是生命质量的权衡,抗癌本质是一场从对抗到和解的生命修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死智慧,为这场修行提供了精神底色;现代安宁疗护的实践,则为其注入了科学内核。当社会集体正视死亡蕴藏的生命力,我们终将理解:真正的善终不是医疗技术的胜利,而是人类用觉知与温柔,为生命画上的圆满句点;亦唯有如此,方能实现庄子所言“善生者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