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三代医者的传承与坚守

本报记者 虞晔 牛雨蕾 施婕 张炳钰

医疗技术在时代浪潮中不断革新,当新技术取代旧方法、新理论迭代旧知识时,总有一些家庭见证了医学进步,延续着最本真的底色——“德馨于行,技精于勤”,更是把对病患的珍视、对生命的审慎一代代传承下来。今年8月19日是第八个“中国医师节”,《生命时报》记者走入这些家庭,倾听三代人的从医往事和感悟,虽各有不同,却都在诠释医道传承的分量。

11人种出一片家族医林

在上海徐汇区,有一户家庭出了11位医生,种下一片家族医林。“我的母亲、舅舅,丈夫、两个妹妹和她们的丈夫,两个儿子和外甥女都从医执教,有妇产科、消化科、心内科……”80岁的王吉耀说这话时,眼里满是骄傲。

王吉耀的母亲董珊云,1913年生人,是上海女子医学院毕业的妇产科专家。记忆中,母亲的脚步从未慢过,“她很少休假,不管刮风下雨,只要碰到产科急诊,立刻往医院跑。难产病人被抢救回来、不孕症患者成功怀孕,她就会向我们分享她的快乐。”母亲总说:“治病救人是最开心的事。”这份热忱让王吉耀自童年起便立下了“当医生”的坚定向往。

被誉为“中国心脏病学之父”的董承琅是王吉耀的舅舅,他的事迹让王吉耀的从医信念扎得更深。“舅舅在我国建立了首个心脏病学科,投入了毕生精力,我觉得我也要走这样的路。”王吉耀说,她至今保留着舅舅1941年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学生写的“一切诊断与治疗措施应以病人的利益为前提”,并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1967年从上海医学院毕业后,王吉耀开始“干临床”,去过妇科、外科、儿科,最后在舅舅的建议下扎根消化内科。如今,80岁的她仍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坐诊,号源总是一抢而空;节假日还要去参加义诊;书桌上《实用内科学》正在进行第17版修订,笔记本上是密密麻麻的修改建议。

很多医生觉得“从医苦”,不想下一代重走老路,王吉耀却将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了医学教授。大儿子李海说:“从医是我自然而然的选择。”父母和两个阿姨都是医生,常一起谈论医院里的事,讲长辈们从医的经历,“治病救人”好似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1996年,李海赴美留学前,王吉耀特意带着全家去了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叮嘱他“出国后一定心怀祖国,学成后回国服务患者。”这句话像一枚图钉,把“家国”钉在李海心里。学成后他毅然归国,进入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消化科,今年55岁的他已是主任医师。王吉耀的小儿子李俊出生于1972年,从德国归来后进入上海嘉会国际医院,担任大外科兼肿瘤中心主任。

如今,这片医林有望继续传承。李海的儿子明年高考,也想和父辈一样从医。儿时,他看到父亲的诊室在下班时间仍被患者围得水泄不通,真切感受到医生的“被需要”;平时聊天时,长辈们谈起“治病救人”的骄傲,从小时便扎根在他内心深处。

现在,他们每周聚餐一两次,饭桌上聊的永远是病例。“我和母亲、弟弟有个微信群,碰到疑难案例就会在群里讨论。”李海说。在四代人的选择中,“医生”已不是单纯的职业标签,而是家族的共同语言;传承的不是“医生”头衔,而是对初心的坚守、对生命的敬畏。  

中药箱里的妇科“脉息”

1921年,陈沛嘉出生于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区。这个地方历来中医名家辈出,在浓厚的中医氛围下,陈沛嘉顺理成章选择了中医之路,没想到这竟会是百年传承的开端。

谈起父亲的从医之路,陈旦平坦言“举步维艰”。当时,中医多以内科为主,但社会颇为排斥,甚至有人力主废除中医。陈沛嘉选择了冷门的中医妇科,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上世纪80年代初,陈沛嘉开设了上海第一家不孕不育专病诊疗门诊,当时这类专科较少,全国涌来大量患者,很多人前一天晚上就来排队挂号。深冬的夜里最是寒冷,陈沛嘉从早到晚忙不停,诊室的灯也总亮到后半夜,那时已60多岁的他说,“不想让病人在外面排队受冻。”

从小时候起,陈旦平就跟着父亲出诊达十年之久,后师承蔡小荪,成为蔡氏妇科第八代传承人,继续在中医妇科深耕。过去,传承中医必须是亲属关系或经过拜师,陈旦平始终认为,“这是中医发展的局限。”于是他打破“中医传内不传外”的旧例,开门收下15个徒弟,把中医诊疗教给每个想学、愿学的人。如今,65岁的陈旦平是上海市静安区中医医院妇科学科带头人。

陈旦平的妻子也是医生,儿子陈逸嘉的童年放学时间常在诊室中度过。高考时,陈逸嘉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医学院。他说:“小时候常去诊室等父母下班,很多患者愁眉苦脸地来,高高兴兴地回,我就觉得医生了不起。”回忆起当时,陈旦平坦言:“从医之路太辛苦,但他铁了心要报考,我们尊重他。”

2010年,21岁的陈逸嘉还未大学毕业,一位广西病人的到访坚定了他的信念。患者家中两代人有3位不孕不育患者,自祖父时便开始求诊、父亲接力诊治,最终都顺利产子。“她知道我‘子承父业’时,激动地说我家的家学医道得以传承是患者之幸。”

进入临床后,陈逸嘉和父亲是父子,更像师生。“我曾接诊一位子宫内膜异位症出血患者,用止血补气的疗法收效甚微。请教父亲后,他让我改用活血化瘀之法,没想到一周后出血就得到控制。”陈逸嘉说,他很困惑为何出血还要用活血药时,父亲告诉他,“中医看诊不能只用西医的方法来思考”,该病在中医范畴属“瘀”证,须先祛瘀方能止血。这件事对他的临床诊疗启发很大。

如今,陈旦平、陈逸嘉仍在中医妇科领域深耕。在药材批量化生产、疾病谱发生根本改变的当下,中医师更要重新认识、判断并优化前人的处方,使其符合时代诊疗特征。就像当年陈沛嘉从海门带到上海的药箱——里面的药材经常变,但“守正创新”的中医底蕴不会变。

无缝衔接的产科“接力”

在1958年的内蒙古呼和浩特土左旗,一位牧民焦急地敲着门:“秦大夫,产妇大出血!”屋内瞬时亮起灯光,29岁的秦济生匆匆将两岁女儿交给丈夫,冲出家门,“快走!”到了产妇家里,没有消毒工具,喊老乡炒热沙子铺在炕上,她跪在炕边按压宫底……最后母子平安。老乡执意让秦济生给孩子取个名,她笑着说,“瞧这一身沙子,就叫沙沙吧。”

当时,秦济生从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3年,响应国家支边号召举家来到缺医少药的内蒙古,被派到呼和浩特市土左旗的卫生院,一待就是30年,一生都在为边疆妇女诊疗治病的她,获得了妇产科界最高荣誉——第二届“林巧稚杯”奖。

在女儿廖秦平的记忆里,母亲“全身心都扑在患者身上。”3岁那年,秦济生出诊大半年,归来时廖秦平躲在门后怯怯地问:“阿姨找谁?”还记得母亲担心一位肠瘘产妇的营养,将家里攒了半个月的粮票换成挂面煮给产妇,产妇出院后抱着孩子登门道谢,硬要留下珍贵的奶豆腐,但母亲担心她后续的营养跟不上,一直拒绝。“一个非要给,一个就不收,看着跟‘打架’似的。”廖秦平笑着说。

1977年恢复高考,21岁的廖秦平也报了名。当她攥着北京医学院的通知书告诉母亲时,秦济生只叮嘱道:“以后要做善良、有技术的医生。”但还是劝她“别选妇产科,太累!”然而,当廖秦平亲眼见到一位癌症患者被丈夫“放弃治疗”时,她坚持“我要选妇产科,女性健康更需要有人站出来。”

上世纪90年代,廖秦平敏锐地感知到肿瘤、感染对女性的威胁,主动带队研究阴道炎发病机制,提出微生态平衡、HPV精准分型等突破性理论。拿到第五届“林巧稚杯”奖的那天,她把奖杯放在母亲的奖杯旁,两个奖杯碰出的轻响,像跨越时空的击掌。

作为医三代的吕涛,童年记忆里母亲也总是缺席。2001年,当17岁的吕涛把家里第三份“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录取通知书拿给母亲时,廖秦平有些意外:“我从没给过建议,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吕涛笑着说,小时候总埋怨妈妈忙,但还是“想当医生,像妈妈那样做有用的事。”

选专业时,廖秦平也劝吕涛,“妇产科太累。”但吕涛坚持:“我不怕。”如今,她和廖秦平都在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妇产科工作。2019年援藏期间,吕涛经常在手术台上连轴转到晚上八九点钟。一次产妇大出血,她抢救了5个小时,同事笑着叫她“病房虫”——这曾是廖秦平的外号。

在吕涛看来,姥姥的时代,是在土炕上托举生命;母亲的时代,是要让患者“活得长”;而她这一代,不仅要让女性“活得长”,还要“活得好”。

一张方剂串起三代中医人

1956年,上海中医药大学是新中国建立的首批中医药高等院校之一,当时24岁的吴正翔成为首届学子。幼年体弱的他,幸得中医救治,从此便立志学医。年少时,他师从浙江衢州当地老中医,跟着诊病、采药、积累经验,学成后进入当地防疫站工作。

新中国成立初期,吴正翔和中医前辈们一同跋山涉水寻找草药抗击“瘟神”血吸虫病,后经工作单位举荐考入上海中医药大学。经过6年正规医学培训,吴正翔进入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专攻中医内科杂病和血液病,从医40多年救助了无数危重病人,创制的“消瘤散”更是让众多恶性淋巴瘤患者在绝望中看到希望。

儿子吴昆仑的从医之路,始于父亲诊室里的一声声感谢。“从小我就经常看到康复患者对父亲表达感激。”那时起,他深感“这是一个高尚而伟大的事业”,学医的想法就在心里扎了根。和父亲一起读医书、辨草药、抄医案,父亲身上的药草味成了他记忆中最温暖的气息。

1970年插队时,吴昆仑才16岁。当地缺医少药、病情纷繁复杂,他深切体会到:医道“扶正祛邪”,必须建立在系统的中医学习之上。回城后,他考入上海中医学院,后师从多位中医名家,融会中西医之长,成为上海市浦东新区公利医院中医内科主任医师。

吴昆仑记得父亲说过,治疗血液病从不是速战速决,而是像熬药那样,需以时间煨出疗效,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数十年。曾有一对夫妻的7个孩子均未活过9岁,第八个孩子也被确诊为罕见的“巨大血小板综合征”,命悬一线时辗转找到吴昆仑。在吴昆仑的诊疗下,孩子病情逐渐稳定,出院后多年随访从未间断,孩子打破了活不过9岁的宿命长大成人。一位“难治性贫血伴肝脾肿大”患者就诊时血红蛋白不足正常值一半,身体极度虚弱,虽无法根治,但在父亲的治疗下生活已不成问题,后由吴昆仑接手,如今已年过古稀。吴昆仑并未止步于传承,通过严谨研究,他将父亲创制的“消瘤散”突破淋巴瘤治疗的局限,在肺癌治疗中显效。

祖父、父亲都是中医,吴眉自幼便浸润在医学中:吃饭时听他们讨论病例,闲暇时和祖父去买医书。高考时,上海中医药大学成为她的第一选择。对她而言,学医不仅是兴趣,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求学期间,她常去祖父那儿读医书、抄医方,遇到问题时总能得到指点。

“优秀中医必须深谙西医,”这是两位长辈给吴眉的忠告,“唯有如此,才能挖掘出老方剂的新价值。”吴眉博士毕业后进入曙光医院,攻坚肝病方向,发现“消瘤散”的新治疗可能,让不少肝癌患者实现了“带癌生存”。就像“消瘤散”随着时代不断更新,这一家三代的医火传承之路也从未停歇。

一把柳叶刀“正骨”六十余载

在江西省中医院(又名江西省骨伤医院),86岁的许鸿照每周仍要出诊4天,每天清晨都要完成80个俯卧撑、500次哑铃动作。这位医院骨科的创始人,从河南平乐正骨学院毕业后,怀着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红色情愫扎根南昌,一手将该院骨科从无到有建立起来,如今已细分出创伤科、关节科、足踝外科、脊柱科等十几个专科,女儿许素梅、孙子许翰勋接续扎根于此。

许鸿照是河南太康人,家里的从医史不止三代,外祖父就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医生。自幼,耳濡目染下的许鸿照便笃定了行医路。从医六十多年,许鸿照守住了传统中医骨科技艺,又不断精进创新:发明了“髌骨复位加压固定器”和“双爪固定器”,获得全国发明奖;在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用自主研发的“717”制剂灌肠疗法,救下了被五步蛇咬伤、病情危重的8岁男孩。面对各大医院的高薪邀约,他的选择始终是“留下”,不仅是感念医院的关怀,更是因为他的后生总是“带不完”。他说,“培养好下一代,就是托起中医药的明天”。

1962年,许鸿照的女儿许素梅出生了,她的职业生涯几乎与父亲完全重叠。她仍记得,父亲上下班的时间点向来是模糊的,“别人上班时,他在忙临床;别人下班了,他又开始搞科研、带教学。”等到和父亲在同一医院工作、在大致相同的领域深耕,即使碰面次数依然屈指可数,许素梅却越来越理解父亲,父亲那句“谨慎开大检查,尽量用最低价的药治病”,始终是她对医者仁心的理解。曾有一位腰痛患者擅自离院,得到消息后,刚下夜班的她寻遍了大街小巷,就怕“病人耽误了自己的病”,幸好最后找到了人。

2023年,29岁的孙辈许翰勋从长春中医药大学毕业后,进入这家承载着两代人奋斗的医院。儿时,他总看到爷爷和姑姑很晚才下班,回家后还得看书学习,如今才切身体会到医生“不学习就跟不上诊疗”的职业宿命。作为年轻一代,许翰勋接过的不只是正骨手法,还有从祖辈传下来的那份负责,“骨科治疗不仅要照顾患者的‘现在’,更要着眼于他们的‘未来’”。

每个周末,他会陪爷爷吃午饭,聊天常被患者电话打断,虽知留下私人电话不妥,但许翰勋总不忍拒绝:“骨科诊疗很难一次性结束,不少患者和我相差一两代人,甚至和爷爷同龄,来医院一趟不容易,尽量让他们方便一点。”

从许鸿照的创新坚守,到许素梅的默默践行,再到许翰勋的接棒传承,三代人手中的柳叶刀“正骨”六十余载,变的是技术与时代,不变的是“以术济人、以心暖人”的那份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