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农历甲辰年 正月廿九
陪患者“开会”

北京老年医院认知障碍诊疗中心副主任医师   胡月青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天气越来越热,我正在伏案书写病历,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声突然从护士站方向传来——“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走开!我要去开会……”嘶哑的喊声传来。

我忙起身出门,只见一位穿藏青色碎花衬衫的老奶奶正剧烈扭动着,护士长和两位护士正合力扶住她颤抖的胳膊。老人银白的发髻歪斜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泛着血丝,瘦削的身躯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让年轻的男护工都险些被甩开。

87岁的李奶奶曾是某事业单位技术部门负责人。3年前,她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开始在清晨错认时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该开早会了”;去年冬天,她穿着单衣在家属院里徘徊,说要“给下属送温暖”;今年夏天,她里里外外穿着8层衣服坐在家属院长椅上,反复念叨“会议记录要留档”。

李奶奶的女儿也50多岁了,眼看着母亲的变化,心如刀绞。她看着母亲撕扯自己的衣服,拒绝洗澡换衣,特别是当她试图为母亲更换纸尿裤时,母亲会突然暴怒,抓起便盆砸向墙壁;女儿把饭菜端到床边,她会盯着米饭,指着女儿的手说“你往饭里加了毒药”;她还经常在街坊邻居面前控诉女儿,仿佛她的世界充满了不公与恐惧……最令女儿心痛的是母亲在夜晚的突然爆发。凌晨一两点,她会闹着出门“去单位开会”,如果不依从,就会变得狂躁不安。女儿只能默默地为母亲穿衣,背着一包必需品,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走在夜色中。

生活的残酷还远不止于此。母亲经常拒绝去卫生间排便,随地拉完后将大便涂抹在墙上或自己身上。有一次女儿收拾母亲糊在地上的大便,却被母亲一把推倒在地上,抓了一把大便就往她脸上抹……那一刹那,她想起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包饺子,两人互相用面粉涂抹对方的脸,那时是多么的快乐与无忧。而现在,同样的动作,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女儿的心,如同被撕裂的布片,痛彻心扉。

女儿含泪说,她快被折磨垮了,一天24小时都不能离开母亲,生活的节奏被彻底打乱。她的世界,变成了无尽的打扫、烹饪、喂食和哄劝。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新的挑战。尽管如此,女儿心中仍有那份深深的牵挂和爱。她说,她曾经最爱的母亲,现在却让她如此痛苦。如果母亲有知觉,她一定无法接受自己成了这样。

入院后,李奶奶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我作为她的守护者,承担起了女儿般的角色,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方案。我细心关注她的饮食起居,更不忘挖掘并呵护她的爱好。得知李奶奶喜欢“开会”,每次她烦躁不安时,我便组织科里的护士和护工“开会”,让李奶奶坐中间,像以前那样主持会议。

那是一个阳光温煦的午后,李奶奶又开始嚷嚷着要“开紧急会议”,我悄悄把护士站的椅子搬来,让护工们围坐在长桌两侧。当她颤巍巍地坐上主位,我看见她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像年轻时那样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你们最近工作怎么样?”她对着满桌“下属”开口,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威严,“要记住,为人处世要正直……”后面的话断断续续,时而说“食堂的菜要焯水”,时而念叨“报销单要按时间排序”。当她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时,我分明看见她眼角闪过的笑意,像是暮色里突然亮起的路灯。

那天之后,我总会在查房时准备一个“会议记录本”。当李奶奶握着笔在本子上画圈,说“我要记下你们的建议”时,她女儿第一次露出久违的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更有释然。原来,认知障碍带走的不只是记忆,还有那些被埋藏在日常琐碎里的珍贵联结。在李奶奶的世界里,我或许永远无法帮她记住女儿的面容,但至少,我愿意做她永远的听众,在那些混乱的语句里,打捞她曾经的荣光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