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放疗科副主任医师   李小凡

半个月前，小李在她爱人的陪同下过来复诊。她整个人温暖而平和，像风雨后的彩虹。我在心里不禁感叹：“有时候，生命真是在冰与火的淬炼之后，才变得更坚韧啊！”

那是2023年，小李40出头，宫颈腺癌IIB期，在我们科做放化疗。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十分乐观。很多患者在刚确诊癌症时，难免会经历一段惊涛骇浪般的心路历程，抗拒、焦虑、悲观、绝望……经过一段时间心理调整之后，大部分患者会接受现实并积极治疗，但也很少会表现出特别阳光和乐观的。我当时还问小李的爱人：“她平时就这么阳光吗？”他点了点头：“嗯，她平时就很活泼。”

第一次我觉得不对劲，是小李在病房住院时跟护士争吵。我们科护士脾气普遍都比较温和，或者说是她们的职业素养让她们不对患者发脾气。小李只有一天的顺铂化疗，第二天就出院，也不至于和护士闹什么不愉快，但护士特别委屈地找我说她“蛮横不讲理”，非说护士故意给她扎两针，在护士站吵闹。安抚完护士，我去找小李，她一见我，就哭得梨花带雨，委屈地说护士欺负她。

她的爱人在她背后朝我摆了摆手，意思是别跟她一般见识，我只好安慰她哄着她别哭了，说：“没有护士愿意扎两针的，她跟你无冤无仇的，不会故意扎你的。你的血管有点细，确实不太好扎，你看这次已经成功了，咱就继续输吧。”她平静下来也好沟通了，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控制住。我平时不这样，很讲道理的。”紧接着他俩还去找护士道歉了，护士自然不会跟她计较，事情解决了，我也就去忙其他事情了。谁知道，这次只是火山在地壳活动了一下而已，爆发还在下一次。

第二次化疗是在日间化疗病区。当时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有电话突然打来：“李大夫，你快来快来，你的患者把我们电脑都砸了！”我赶紧跑过去，只见桌上地上一片狼藉，电脑歪七扭八，杯子里的水也洒了，好几个护士围着小李，既怕她再打砸，也怕她把自己弄伤。她这次一看见我，直接哇哇大哭起来，我一看，这太影响周围的患者了，也影响医生的正常工作，先把她带出来了。

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是简单的情绪失控，也懊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患者精神的问题。安抚住患者，我赶紧找到她的爱人，仔细询问沟通，才发现她的乐观只是表象，她其实特别焦虑，经常失眠，情绪失控是常态。“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平时很好的，就是脾气上来有点……她也打过我，你看我这胳膊上的印子，身上还有……”他一个劲地道歉。我说：“你没带她看看医生吗？她这精神状态不太对，得去看看精神心理方面的医生。”

后面的故事就比较顺利了，我跟患者爱人一起做小李的工作，她虽然一时不能接受，但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问题应该是生病导致的，同意去看精神科医生。最后经专业诊断，她的确是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且“有自杀想法无行为”——这让我后怕不已。她一边吃药，一边治疗肿瘤。放化疗期间，小李出现了一些不良反应，但她都一一克服并坚持了下来，也没有再发生口角和打砸事件，她治疗结束时还再三跟我们道歉并表示感谢。

小李的肿瘤治疗很快结束了，后续复查一直保持无瘤状态。但对她来说，真正的挑战是与抑郁症的长期抗争。小李宛如经历了一场冰与火的淬炼，药物治疗、心理咨询、家人陪伴，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却坚定——正是这份永不放弃的坚持，挽救了她和她的家庭。

小李的经历也给我上了一课，肿瘤治疗不仅要聚焦肿瘤，更重要的是要关注患者，“以人为本”永远不能仅停留于口号，伴随精神心理疾病的肿瘤患者并不在少数，在治疗中重视患者的心理需求，提升对精神心理疾病的认知，落实“见病更见人”的诊疗理念，才是肿瘤治疗应有的温度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