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专家：中国科学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工程和生态塑料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  季君晖,太平洋环境资源中心驻重庆代表处无废城市项目经理  李春华,本报记者  田雨汀

编者的话：全球塑料污染治理正步入一个关键而复杂的阶段。专家认为，“十五五”时期，中国塑料污染治理亟需系统性突破，从“禁限、替代、循环”三大路径出发，着力解决一次性塑料减量与替代、生物可降解塑料环境影响、新型包装治理等问题。

从源头抓好减量与替代

“一次性塑料”是指在设计上不考虑重复使用，或实际使用中只用一次即可丢弃的塑料制品。餐饮零售、快递物流、医疗耗材、农业及文旅等领域均为重要使用场景。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国内塑料制品产量超过7488.5万吨，其中，一次性塑料产品如塑料袋、农膜、饮料瓶，年废弃量超过2000万吨。

太平洋环境资源中心驻重庆代表处无废城市项目经理李春华介绍，从治理角度来看，一次性塑料的减量与替代没有单一解法，国际上普遍倡导源头减量、重复使用、回收再生、材质替代、末端处置等综合策略。

源头减量的治理效果最直接也最显著，尤其是减少包装。例如，一杯奶茶可能附带封口膜、杯套、杯盖、吸管、外包装袋等十多件塑料制品，但若压缩为“一个杯子+一个杯盖”的基本组合就能大幅减少使用量。推行可重复使用容器也是常见措施，比如，鼓励使用循环杯、自带杯等。回收和再生环节则要推行“双易”设计，即易回收、易再生，包括使用单一材质替代复合材质、减少不必要的胶和印刷等。

环保可降解≠完全无污染

在一次性塑料的替代方案中，“可生物降解塑料”常被视为环保选择。按原料来源，可降解塑料分为生物基可降解材料和石油基可降解材料，前者主要由玉米淀粉、甘蔗等生物质发酵制成，如聚乳酸（PLA）、聚羟基脂肪酸酯（PHA）等；后者仍以化石能源为原料，但经结构调整后，可被微生物分解，主要包括聚己二酸对苯二甲酸丁二醇酯（PBAT）、聚己内酯（PCL）等；也有既可以用生物基原料，又能用化石基原料的，如聚丁二酸丁二醇酯（PBS）。

可降解并不意味着完全无污染，而是在与之匹配的设计、使用、分类、处置前提下，降低部分污染风险。绝大多数可降解塑料都需要在规定温度、湿度，甚至压力环境中，才能被微生物有效分解，如果被随意丢弃或混在其他垃圾中直接进入焚烧系统，就无法实现真正的降解。李春华说，过去还出现过“光降解”“氧化降解”等材料，但只能在相应条件下碎裂成更小的塑料颗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生物可降解材料。中国科学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工程和生态塑料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季君晖表示，即便用可降解材料替代一次性塑料，也存在短期污染风险，因为材料的降解速度要适配应用场景，未来仍需技术突破。

当今学界共识是，没有任何一种材料能被称为零污染材料。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找到一种替代塑料的新材料”上，因为塑料本就是作为替代材料诞生的，再发明一种替代塑料的新材料，未来也可能因滥用带来新“污染危机”。

食品级再生塑料待升级

食品级再生塑料因能兼顾环保与食品包装安全，成为行业关注的焦点。目前技术最成熟、全球应用最广的主要是再生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rPET），其他还包括再生聚丙烯（rPP）、再生聚乙烯（rPE）等。

国外“从瓶到瓶”的循环体系已非常成熟，但我国食品级再生塑料推广面临明显障碍。季君晖表示，一方面，我国现行法规不允许将回收料用于食品直接接触包装，因此即便技术支持，再生PET也无法进入食品包装市场；另一方面，回收料潜在污染物检测覆盖不足，无法保证完全健康安全，且原生塑料在我国价格较低，产量巨大，综合考虑下，推广食品级再生塑料并不是最优选择。未来，若技术能进一步升级，并出台配套的法律法规，食品级再生塑料或有一定的发展空间。

防止新型包装的“绿色浪费”

随着限塑政策的推进，近年来，外卖及零售等行业的塑料包装使用确实有所减少。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数据显示，《生物降解塑料购物袋》国家标准实施五年多来，配合“限塑令”等相关政策，我国每年减少传统塑料袋约200亿只。

与此同时，一些新型包装如铝箔袋、铝制保温盒、纸质手提袋等被行业广泛采用。这类包装的主体虽不是塑料，但为了实现防油、防水、保温等功能，会采用多层复合结构，如铝箔覆塑料薄膜、纸杯内壁淋膜等，由于材质难以分离，回收成本更高，也并不环保。

无纺布常被看作是一种替代塑料的方案，但长三角消保委联盟2021年的研究显示，四成受访者因无纺布环保袋“质量差”“难看”而不会在外使用，近三成受访者称会把无纺布环保袋直接用作垃圾袋。季君晖表示，推广无纺布袋的初衷是替代一次性塑料袋能多次重复使用，但许多厂商为压缩成本，将无纺布袋做成低克重产品（薄型），实际上还是一次性使用，环保效益十分有限。

李春华认为，不论复合型包装还是无纺布袋，由于存在用材更多、能耗更高、利用率严重不足等问题，最终可能导致更高的碳排放，并造成“绿色浪费”。

化学回收技术被行业看作潜力股

目前，废弃塑料的回收率约为1/3，主流处理方式仍是焚烧和填埋。尤其是塑料袋、食品软包装等低值塑料，因为重量轻、材质复杂、回收价值低，大部分都进入了焚烧厂，填埋方式则常见于农村地区。

业内认为，化学回收技术可能是未来处置塑料的“潜力股”。与物理回收不同，化学回收通过热分解或解聚等手段，将废塑料转化为“油”，用以重新生产塑料，理论上能处理大量难回收的低值塑料和复合包装。不过，化学回收技术在我国仍处于中试阶段（从实验室研究向工业化生产的过渡环节），离大规模商业化还有距离。

化学回收技术路线较多，对不同塑料的适配性也不完全一致，当前还面临三大关键挑战。其一，前端分类困难。化学回收不能直接处理混合垃圾，而低值塑料质量轻、材质杂，收集成本高、体系不成熟，难以满足化学回收要求。其二，添加成分复杂。低值塑料往往含有氯、硫等组分和添加剂，混合加工时可造成催化剂中毒等，原料油也可能出现污染物或重金属富集，导致二次污染，对材料性能、环境、人体健康有未知影响。其三，减排效果不确定。目前缺乏对化学回收与直接用原油生产塑料间碳排放量差异的研究与数据，未来发展仍需谨慎看待。

“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季君晖强调，塑料污染是牵涉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与环境污染的复杂议题，无法仅靠单一材料替代或某一环节独立解决。从源头减量到行业协同，从技术突破到观念更新，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产业、公众与政策制定者共同发力。只有构建多维度、全链条的治理体系，才能实现塑料污染的有效管控。环保从来不是某一群人的事，而是藏在每个人日常选择里的“小事”。▲